群妖夜宴,自然是怎麼鬧騰怎麼來。
臘月初一這一天,恰好天降了雪,先開始彷彿鹽粒一樣,灑在淮州千年古城之上,隨著夜色降臨,卻慢慢地大了起來,一團團撲簌簌地凝成了鵝毛,打在人身上,也沉甸甸地有重量似的。
中原地區自古重農,老祖宗傳下來的土裡刨食的習慣,因而每年一到隆冬,血脈裡傳承的東西便叫人情不自禁地鬆懈下來,連精神也忍不住憊懶起來,彷彿只要生一團爐火,溫一壺酒,便能喝到來年春天一樣。
一過了午夜,畫皮便要被剝下來了,妖魔鬼怪們喝多了黃湯,一個個都現了原型,將一片地方鬧騰得燈火通明,一個小妖醉得狠了,跳到了護城河中,變成了一條巨碩的金鯉,那光芒太過耀眼,一時間週遭如同白晝一般,驚動了半個淮州城。
百姓們都披上衣服,湧上大街看稀奇景,不少小妖精們便好像人來瘋一樣,越發熱鬧地表演起各家術法。
城中燈火通明起來,天空中各種彩色的光與煙花,城中主路兩側被花妖種了種子,那些植物飛快地發芽、破土、生長,變成攀著古老院牆的籐蔓,上面開出灼灼的花來,與鵝毛般的大雪交相呼應,引來陣陣讚歎地驚呼。
約莫是一隻鳥兒變的小妖,飛上了高高的城牆,開口唱了一首叫整個城池都安靜下來的歌,她的歌聲婉轉極了,如同絕世名伶,背生雙翼,墊著腳尖站在那巨大的青石之上,配上滿城花燈,叫人忽而有種如聆盛世華音一般的錯覺。
趙戎舉起酒盅,一飲而盡,目光在大雪下顯得極為朦朧,他彷彿耳語一般地歎道:「隔閡千年後,妖之於人,必然是非我族類,如再見眼下場景,怕便不是萬人空巷如同過節一般,而要驚慌失措持槍拿劍了吧?」
不遠處的施無端扭過頭向他看過來,他的眼神也不復清明,不知這一晚上喝了多少酒水下肚。
兩人沉默良久,彷彿還沉浸在那翠鳥小妖的歌聲裡。
片刻,趙戎一拍桌子道:「換海碗!今日我與六爺不醉不休!」
施無端隨手將小酒盅扔在了一邊,低低地道:「必然奉陪到底。」
等天光已經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施無端才被放回去,他走路的時候頭也不抬,彷彿一派鎮定的模樣,估計也只有能看見他臉的人,能知道他已經醉得對著鏡子連自己也認不得了。
拋開一地杯盤狼藉,他回到自己的小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門弄開,屋子裡生了火龍,一股燥熱之氣撲面而來,施無端在門口站了片刻,彷彿是慎重地想了想,然後一屁股坐在了門口,靠在門框上,望著被白雪堆積的小院子發呆。
白離被那一瓶離恨水攪合得一宿未眠,正在床邊攥著小瓶子發呆,聽見了那邊的動靜,他猶豫了片刻,便把小瓶子揣到了懷裡,推開門走了出去。
施無端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脖子好像沒什麼力氣支著他那個多思多慮的腦袋一樣,懶洋洋地歪在一邊,直到白離歎了口氣,把他扶起來,他才後知後覺地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有點醉,屋裡熱,在外面坐一會。」施無端低聲解釋道,彷彿他很清醒似的——只是白離總覺得他的兩條腿是拖在地上的。
過了片刻,施無端問道:「小離子?」
白離:「嗯。」
施無端「哦」了一聲,皺起眉,彷彿絞盡腦汁似的想了想,說道:「你慢點走,讓我先想想。」
白離停下來,問道:「你要想什麼?」
「我想想先邁哪條腿。」
白離眼角抽動了一下,看著他那煞有介事如臨大敵的模樣,然後俯□,一把抓住他的膝彎,將他抱了起來。
「想個屁。」白離道,「醉鬼。」
施無端老老實實地也不掙動,只是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虛空中的某一個地方,好像那裡有一個別人看不見的世界似的——也許他真的能看見另一個世界。
白離輕輕地放在自己的床上,拖過一個枕頭墊在他身後,說道:「躺一躺,給你拿醒酒湯去。」
施無端被他話音驚動,抬起那雙漆黑的眼睛看著他,白離竟愣是叫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了,交代一聲便匆匆從房中跑了出去。
大雪依然在下,他心裡卻彷彿有一團火似的——只要他一想起趙戎的話,胸口裡那團火就會激動著燃燒起來。
那是一枚烙在魂魄上的印。
他會永生永世都是你的——
然而施無端的那雙眼睛倏地劃過他心中,像是一盆涼水澆了下來,澆得白離幾乎打了個冷戰。
他發過誓,不再強求,不再與他勞心費力、捨生忘死地算計彼此,爭鬥不休。
若是……
白離下意識地一摸袖中,卻摸了個空,他一時頓住,片刻後臉色忽然慘白一片,猛轉身往回掠去。
然後他在施無端手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小瓶子。
施無端不知什麼時候點了燈,彷彿坐不住一樣地七扭八歪地趴在桌子上,藉著微微有些暗的燈火仔細地打量著那個小瓶子,如豆的燈火映在他的眼睛裡,像是裡面有一個小小的火種似的,眼神流轉間簡直流光溢彩。
白離卻止步於門口,整個人簡直像是被冰凍住了。
「……這是離恨水?」施無端彷彿自語似的低聲問道。
白離心裡忽然升起無法言喻的絕望,他張開嘴,嗓音卻出乎意料地嘶啞:「是……我……」
隨後施無端從桌子上拉過一個茶碗,皺著眉,彷彿正在慎重地研究這小瓶裡裝的東西似的,然後將一整瓶的離恨水都倒在了茶碗裡,湊過去聞了聞,又用手指尖蘸了一點,輕輕地捻了捻,隨後在白離的目瞪口呆中,端起來一飲而盡。
白離失聲道:「無端,你……」
施無端卻皺起眉來,說道:「呸,怎麼是鹹的?越喝越渴。」
白離:「……」
只見施無端踉踉蹌蹌地扶著桌子站起來,頗為不穩當地拎起桌上的茶壺,往茶碗裡倒了倒,卻發現是空的。
「我要喝水,你房裡怎麼連水都沒有?」他像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一樣對白離說道。
白離只是傻傻地站在那。
施無端往前走了一步,突然一頭栽了下去,手中的茶壺猝然落在地上,碎碎平安了。
白離忙在他五體投地之前伸手攬住他,這時,他看見施無端的脖子上彷彿有一道紋路爬了上來,他頓了頓,輕輕地揭開施無端的衣襟,露出那人泛著溫熱的胸口,只見施無端自心口處開始,皮膚上一道如同樹的紋路正在他的皮膚上蔓延。
自心口發芽,慢慢地爬上脖頸,鑽了出來,纏住了白離的手腕。
白離呆呆地看著那條籐蔓一樣的東西,只覺得手腕一痛,發現它竟刺破了自己的手腕,一滴血珠湧出來,飛快地滲進了連著兩個人的籐蔓中,一道刺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光亮了起來,白離眼前一晃,不由自主地別過頭去。
隨後他的心裡奇異地升起某種似悲似喜的感覺,抱著施無端的手忍不住收緊了,那股忽如其來的酸脹感充斥在他的胸口裡。
不知過了多久,白光才褪去,白離睜開眼,發現施無端的胸口與自己的手腕上,各自多了一個彷如刺青的小印記,像是一滴水……或者一滴眼淚的形狀。
他心裡湧起突如其來的疲憊,彷彿忍不住就此睡去一樣,勉勵站起來,將施無端放在床上,然後躺在一邊,迅速失去了意識。
施無端感覺黑暗中,有什麼東西一直拉著他往下走,他自己的手腕卻一直被人牢牢地攥在手心裡,然而他去摸索的時候,卻又摸不到任何東西——彷彿那隻手只是他憑空的一個臆想。
然而他很平靜,酒意還在他的身體裡,它們靜靜地燃燒著他的血液,卻並不難過,因為那樣的溫度剛好可以中和他那過於寒涼的血。
酒可以壯膽。
慫人施無端在一片黑暗裡想道,若是清醒的時候,他思前想後不知多久,恐怕也不敢喝下那一瓶離恨水。
隨後他的眼前有微末光亮閃爍——他抬起頭,望見滿天星斗,一個個極低,像是壓在地面上一樣,他的面前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大洋,上面平靜無波,卻一絲不苟地映射著天上的星子。
他自己則在一個小島上,島上有一棵樹,他彷彿很久很久以前看過這棵樹,卻又怎麼也回憶不起來。
不知怎麼的,施無端就是知道,這天便是癡情天,這水便是離恨海。
他在樹下坐下,抬頭仰望著群星軌跡,心裡難得地安寧了片刻,並沒有企圖從中窺出什麼軌跡,也沒有想要算出什麼東西的氣數,只是像個孩子一樣認真地看著星星,想起一首早已經忘了從什麼地方聽來的小調——
皎皎河中月,巍巍仙人殿。行行復行行,七歲去來還。相思恍朝暮,冥滅亂河漢。參商不與共,一望千歲寒……
這回你可以放心了吧?施無端伸了個懶腰,靠在那棵大樹上,想起白離驚懼交加的模樣,露出了一個笑容——像是他小時候調皮搗蛋之後,偷偷趴在窗戶上,看著師父暴跳如雷時那樣的壞笑。
……已是久違。
就快要結束了,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