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島是個標準的海外仙山,清靜避世,往來的都是修士,有峨冠博帶的,有道袍飄渺的,一年四季花團錦簇,從海上看,島上還有一層輕薄的霧靄時常縈繞,像個飄在水面上的大桃源。
青龍島島主位列四聖之一,常年閉關,不怎麼露面,好像也不怎麼管事,但他卻特意出來見了嚴爭鳴,並且態度十分和顏悅色,就像面對的是自家晚輩。許是知道他心煩意亂,島主並沒有拉著他多說話,安排他們一行住下之後,島主大方地表示,青龍島上一切資源都能供他借用,直到找著失蹤的木椿真人和他兩個生死不明的師弟師妹。
對此,修士們當然不能像鄉野村夫一樣明目張膽地嚼舌根,他們嚼得溫文爾雅、並且暗潮洶湧。
想想確實也是這麼個道理,無數人巴結都巴結不到的青龍島島主,十年一次的仙市他都懶得露面,這些來歷不明的小崽子何德何能,受到他老人家青睞呢?
何況這些小崽子們修為低微就不說了,只知道張揚擺闊,到了青龍島竟還不肯收斂,實在讓人看不上。
這些暗潮洶湧嚴爭鳴都不知道,他實在沒空去關心,島主要了程潛與水坑的生辰八字,派了無數修士前去搜尋,足足三天沒有一點消息。
嚴爭鳴都不知道這三天是怎麼過來的。
直到第四天清晨——小月兒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手裡提著那一套皇帝女兒見了都要咂舌的梳頭工具,準備將香點著,叫她家少爺起床,結果一探頭,才發現少爺已經不在屋裡了。
小月兒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起晚了,做好了挨一頓臉色的準備,她期期艾艾地走進去,卻發現道童已經整理好了床鋪,而屋主人不知所蹤。
小月兒忙問道:「少爺呢?」
道童答道:「聽說是有了掌門他們的消息,昨天後半夜起來,連夜就走了。」
小月兒呆了呆——嚴家除了寵出了嚴爭鳴這個敗家子以外,門風其實還算正,不苛待下人,她是嚴家的家生子,又是個小姑娘,幾乎是被當成半個小姐養大的,平日裡在扶搖山上只負責給少爺梳頭,其他什麼都不管,就連海上兩個魔頭大戰的時候,她也穩穩當當地待在船艙裡,沒濺上一點海水。外面風吹浪打從來也吹打不到她頭上,這還是她第一次感覺到了周圍的人心惶惶。
小月兒抱著懷裡的檀木匣子,迷茫地問道:「那……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道童回頭看了這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眼,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聲音,說道:「沒說,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情況呢。」
說完,道童又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我跟你說,別告訴別人——昨天晚上,我聽咱們家少爺和二師叔說話,聽那意思,要是有個什麼萬一,我們恐怕一時半會回不了扶搖山。要真是那樣,你可得記著,這島上都是真人,不論品行好壞,都能呼雲喚雨的能人,捏死咱們就像捏死螞蟻,你們幾個姑娘千萬不要亂跑,也不要隨便得罪人家,聽到沒有?」
島主似乎與扶搖派淵源頗深,其實已經想到失蹤的木椿真人他們也許會在忘憂谷附近出沒,因此早派了人在那等著,但是出於某種原因,這些修士們全都沒敢進山谷搜索。
足足等了三天,才等出了程潛和水坑。
程潛當時的模樣可謂是要多淒慘有多淒慘,連守株待兔的修士們都沒想到木椿真人竟然不在,他一個大孩子領著一個小孩子自己走出來的。
山谷中野獸小妖隨處可見,這樣都能活著出來,指不定是托了誰的在天之靈呢。
只是他們想像中這應該會飽受驚嚇的少年,並沒有預料中的那麼好打交道。
傍晚,程潛接過一個女修士從附近村民那要來的一碗菜粥,道了謝,自己先嘗了一口,這才將水坑帶到一邊,挖了一勺放在她嘴邊,水坑跟著他著實受了幾天罪,成了個小餓鬼,立刻張大嘴要吃。
程潛卻驀地將手一縮,讓她咬了個空。
水坑一臉泫然欲泣,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程潛低聲道:「記著我說過什麼麼?記得就給你吃。」
水坑連忙點頭,同時十分沒節操地合上兩隻小胖手,點頭哈腰地做作揖狀,這才得到了她這些天以來的第一口糧食。
乍一看,此情此景彷彿是淘氣的小師兄欺負師妹,拿她逗著玩,非要作揖才給吃的——其實作揖那部分完全是水坑飯桶本能作祟自行發揮的。
一遇上這群陌生人,程潛就第一時間囑咐好了水坑:從現在開始,不許她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翅膀,否則就不給飯吃。
旁邊的女修大概覺得這小姑娘白白胖胖頗為逗趣,便在一邊閒聊似的問道:「貴派怎麼收了一個這麼小的弟子啊?」
程潛面不改色地衝她笑了一下:「是有一回我一個師弟貪玩,偷跑下山趕集路上撿到的,這幾年年景可能不大好,想必是山下村裡誰家養不起的,師弟瞧她怪可憐的,就給撿回來了——前輩您想,我們修行中人十年二十年如彈指一揮,卻足夠她從牙牙學語長成個大姑娘了呢,年紀小一點不妨礙什麼的,很快就大了。」
女修忍不住逗他:「你自己都還沒過完一個『彈指一揮』呢,說話像個大人一樣。要我說,你還是先跟著我們回去療傷吧,你師兄們就算晝夜兼程地坐飛騎過來,也少不得要一兩天呢。」
程潛一邊把水坑嘴角漏出來的粥擦乾淨,一邊答道:「我一個人是沒什麼,但是總不好帶著小師妹給各位前輩添麻煩,還是等一等師兄們吧,現在師父不在,要我聽師兄的,我也沒有什麼主意,不敢一個人擅作主張。」
女修:「……」
她完全沒看出這小崽哪裡沒有主意。
也許是因為年紀小,程潛其實並不怎麼善於和人打交道,他很少主動說什麼,也不會刻意地和別人攀交情,有禮得有點乖巧——什麼都好,除了油鹽不進。
他一身的傷,有猛獸抓咬的,有各種跌打損傷的,胳膊上纏著的布條更是已經被乾涸的血跡給粘在手上了。
按理說,從忘憂谷裡出來,不死也得少層皮,何況他還帶著個牙牙學語的小丫頭,早應該到了強弩之末,可偏偏這程潛表現得若無其事,寧可在忘憂谷邊上風餐露宿,也不肯跟他們走,關於谷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更是嘴嚴得很,怎麼問都兜不出他隻言片語。
等到月上了柳梢時,得到消息的嚴爭鳴趕來了。
他是一個人來的,沒帶李筠和韓淵,連道童都沒跟著,神雕拉的車落地還沒停穩,嚴爭鳴已經掀開車簾跳了下來。
連日來擔驚受怕,嚴爭鳴醞釀好了一肚子邪火,可他一看清程潛那一身血跡的狼狽樣子,預備好的火先驚飛了一半,再一找沒看見師父,頓時另外一半也煙消雲散了。
嚴爭鳴三步並兩步地跑過來,先匆忙地接住撲進他懷裡的水坑,又一把拉起程潛,連聲問道:「怎麼回事?你怎麼弄成這樣?這些日子你們到底跑哪去了?師父呢?他怎麼把你們倆獨自丟在這裡?」
程潛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嚴爭鳴心裡一陣亂跳,七上八下地問道:「小潛,到底怎麼回事?」
程潛沒吱聲,目光從嚴爭鳴的臉上滑過,在周圍那些陌生的修士身上掃了一圈。
青龍島的修士們畢竟大家出身,一看就知道人家師兄弟之間有話說,便自覺地退開了。
程潛這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用沒傷的那隻手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印章,遞給嚴爭鳴,幾不可聞地道:「這是掌門印,大師兄,師父讓我帶給你。」
嚴爭鳴先是愣了半晌,隨即反應過來,他猛地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血色驟然褪了個乾乾淨淨。
他看著程潛那只沾滿了血跡與灰塵的手心上托著的印章,簡直彷彿看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一時間他的眼神近乎是恐懼的。
程潛後面的話堵死了他最後一點退卻的餘地。
「師父死了,」程潛說道,「他說,以後扶搖派的掌門就是你了。」
「不……」嚴爭鳴本能地搖搖頭,慌亂地推開程潛,語無倫次地道,「我不……你你你把這個拿走,不要給我!胡說八道什麼,師父怎麼會死?」
程潛:「是我看著他魂飛魄散的。」
「不可能!」嚴爭鳴瞪大了眼睛,話也說不出來,只一味地否認,「不可能!」
這一回,程潛沒有作答,他保持著遞出掌門印的動作,深深地看著嚴爭鳴,臉上的悲意濃重得彷彿永遠不該出現在一個少年人身上。
「是真的,」他喃喃道,「師兄,是真……」
話音未竟,程潛的頭忽然無力地往旁邊一垂,整個人毫無預兆地倒下去了。
嚴爭鳴下意識地伸手托住他,也不知碰到了哪裡,雪白的袖子上立刻就蹭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血印子。
程潛的身體冰涼,嚴爭鳴幾乎覺得他已經沒有呼吸了,他慌慌張張地將程潛翻過來,伸出兩根手指去探程潛的鼻息,可他的手哆嗦得太厲害了,摸索了半天,愣是沒探出個所以然來。
水坑平時不怎麼做聲,但她畢竟不會說話,此時無以表達自己,只有哭——僅這幾天,她差不多將有生以來攢的眼淚都哭完了。
嚴爭鳴耳畔嗡嗡作響,腦子裡更是空白一片,他緊緊地抓著程潛的一隻手,手心裡的掌門印涼得像冰,怎麼都捂不熱,一時間,他嘴裡只會機械地重複道:「別哭,水坑,別哭。」
他不知道自己渾身僵硬地跪在地上多長時間,也許很久,也許只是眨眼的工夫,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了幾下,嚴爭鳴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見一個不知名的青龍島修士,正一臉憂心地看著他。
嚴爭鳴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比鬼還難看,因為他發現那修士彷彿誤會了什麼,下意識地做了和他一樣的事——伸手探了探程潛的鼻息,片刻,修士鬆了口氣,抬起頭道:「還有氣,我那裡有丹藥和傷藥,你別著急,也許沒那麼嚴重。」
嚴爭鳴點點頭,繼而狠狠地在自己的舌尖咬了一下,尖銳的刺痛和血腥氣一起衝向了他的眉間,他這才從一片混沌中回過味來,努力定了定神,不動聲色地從程潛手中接過掌門印,握在手中,俯身抱起程潛,又對水坑道:「你自己能走嗎?」
水坑小心翼翼地踮起腳伸長了胳膊,拉住了他衣服的一角。
嚴爭鳴坐在神雕拉的馬車上,整一天一宿才回到青龍島,他六神無主,幾乎喘不上氣來。理智上,他知道程潛說得多半是真的,師父對他們從來都是嬌寵有餘,嚴厲不足,但凡有一口氣在,他就絕不可能將程潛和水坑丟在那麼危險的地方。
李筠和韓淵在青龍島上等得望眼欲穿,一見他回來,立刻一擁而上。
「小潛怎麼了?」
「師父呢?」
「對,師父怎麼沒有一起回來?」
「從哪找到的他們?」
「我不知道!」嚴爭鳴大步讓過兩個師弟,心裡煩得幾乎想大喊大叫一通,「別問我,別吵!等他醒過來再說!」
可程潛一直昏迷不醒,受傷是一方面,在忘憂谷中三四天,他帶著水坑,肯定也是一直沒敢合眼。
嚴爭鳴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剛開始,他望眼欲穿地等著程潛醒過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忘憂谷裡究竟出了什麼事,可是越往後,他心裡就越害怕。
他一閉眼就想起程潛滿身血污、深深地看著他,告訴他師父死了的情景,這讓他夜不能寐。
在極度的焦灼中,嚴爭鳴心裡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個念頭,他想:「我乾脆撂挑子回家,當少爺去算了。」
這念頭剛一冒出頭來,就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
是啊,反正他家裡有的是錢,榮華富貴的過完凡人一生幾十年也夠了,修什麼仙,練什麼道?
至於師弟們,他大可以一起帶回家去,願意繼續習武的就習武,願意讀書的就送去考功名,不也就是家裡多幾雙筷子的事麼?
當掌門——別開玩笑了,他這輩子唯一會幹的行當就是當少爺!
嚴爭鳴心想,自己連個基礎的符咒都刻不好,入門的劍法都練得稀鬆二五眼,不說那些個大能,青龍島上隨便一個端茶送水的道童都比他修為高,讓他當掌門,能掌出個什麼玩意來?
嚴爭鳴這麼想著,當即站了起來,將伺候他的一個道童叫了進來:「赭石,赭石!」
道童赭石一路小跑著到他近前:「少爺。」
「拿紙筆來,我要給家裡送封信。」嚴爭鳴飛快地吩咐道,「收拾咱們的行李,把船準備好,等小潛一醒過來,我立刻去向島主辭行。」
赭石一呆:「少爺,我們這是要回扶搖山?」
嚴爭鳴:「回什麼扶搖山?回家!」
赭石吃了一驚:「少爺,那門派……」
嚴爭鳴一擺手:「沒有什麼扶搖派了,門派散了,明白嗎?快去,就這幾天了。」
赭石淒淒惶惶地跑了。
程潛醒過來,已經是兩天以後了,他剛一動,一隻手就搭在了他的額頭上,一股熟悉的蘭花香湧上來,那味道不知為什麼黯淡了不少,程潛輕輕地張了張嘴,無聲地叫道:「師兄。」
嗓子太啞了,他沒說出聲來。
嚴爭鳴把他扶起來,一言不發地端了一碗水給他。
程潛一口氣喝完,才有些恍惚地開口問道:「小師妹呢?」
嚴爭鳴道:「在小月兒那,有丫頭們看著。」
程潛迷迷糊糊地掐了掐眉心,又問道:「掌門印……對,還有掌門印,我交給你了嗎?」
嚴爭鳴從頸子上掏出一根線繩,底下繫著那枚小小的掌門印。
程潛迷茫又緊繃的神色終於微微鬆動了些,臉上顯出了幾分疲態。
扶搖派每天雞飛狗跳,大的不知道讓著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尊敬兄長,他們倆拌嘴吵架的事好像還是昨天,而今面面相對,卻竟似恍如隔世。
嚴爭鳴歎了口氣,輕聲問道:「你餓不餓?」
程潛搖搖頭,他靠在床頭發了一會呆,這才在一室靜謐中開口道:「我,師妹還有師父,之所以到了那裡,是因為那天我們畫錯的符。」
嚴爭鳴沒有打斷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聽他從頭到尾說了來龍去脈。
程潛沒什麼力氣,話說得斷斷續續,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時間才交代清楚,嚴爭鳴聽完,卻久久地沒有言語。
燭花跳了一下,火光竟有些灼眼,嚴爭鳴回過神來,用盡了全力才直起腰,一時間他只覺得脖子上的掌門印重逾千斤,快要把他的脖子壓彎了。
他站起來,輕輕地將一隻手放在了程潛頭上,用他這輩子最溫柔的語氣說道:「我讓人給你端碗粥吧,吃一點,然後上藥。」
程潛順從地點點頭。
嚴爭鳴轉身往外走去,心裡對自己說:「好了,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也醒了,明天早晨就能回家了。」
回家多好,衣來張手,飯來張口,不必早起練劍,也不必夜裡練功……
就在嚴爭鳴心事重重地走到門口的時候,程潛忽然開口道:「等等大師兄,我的書沒丟吧?你能讓人把那幾本劍譜給我拿來嗎?」
嚴爭鳴已經觸到門扉的手陡然一頓,他直挺挺地背對著程潛站在那,整個人好像被凍住了。
「怎麼?」程潛一愣,「丟了嗎?」
嚴爭鳴背對著他,啞聲問道:「起都起不來了,看什麼劍譜?」
「師祖說我們續上了扶搖派的血脈,」程潛道,「就算起不來,血脈也沒斷——再說師父也說了,讓我今後好好練劍。」
嚴爭鳴呆立許久,突然驀地轉身,兩步走回來,一把將靠坐在床頭的程潛攬進懷裡。
掌門印卡在他的鎖骨上,硌得人生疼,他想:「去他娘的門派散了,我是扶搖派掌門,老子還沒死呢!」
他抱得太緊,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全身都緊繃得隱隱顫抖。有那麼一會,程潛還以為他哭了。
然而他等了許久,沒有等到預想中的眼淚,只等來了大師兄在他耳邊說的一句話。
「沒事,」嚴爭鳴道,「沒事的小潛,有師兄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