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某一轉瞬會變得特別漫長,長得像是過不完一樣。
人活一輩子,可能總要經歷幾次這樣特殊的漫長,比方說死到臨頭的時候。
程潛的霜刃本能地劍鋒向後,飛到了半空,直到他扭頭看見身後人的臉——韓淵。
韓淵突然跑到他身後有很多理由,或許是想看熱鬧,或許是想踹那周涵正一腳,逞幾句口舌過過嘴癮……沒有人會防備他。
此時,他的四師弟眼中是與青龍島上那些散修們如出一轍的血紅,熟悉的臉上被黑氣籠罩,五官都扭曲了,他似乎將全身的真元全都集中在了這一隻手上,用力太過,指骨已折,他卻不知道疼。
島上那些中了畫魂的散修也一樣——別說是疼,他們連死都不知道。
程潛滿臉錯愕地盯著韓淵,感覺真元與生命力全都順著胸口的破洞往外湧,連帶著漏出去的還有他滿心的喜怒,堵也不住,掙扎也不住,再怎樣難以置信也不住。
韓淵毫無知覺地回視著他,而後猛地將手從程潛胸口裡抽出,一手血肉濺在臉上,他木然地看著程潛倒在自己腳下。
程潛一直緊緊地盯著他,四肢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臉上那點血色似乎都往眼圈處聚攏而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過去十幾年,有生以來一切背負不動的苦痛與怒放般的歡喜,此時都成了褪色的瑣碎,落入了「命該如此」的一捧荒唐裡。
終於,本已經架在韓淵脖子上的霜刃劍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凡鐵似的掉在了地上,只劃破了韓淵一層淺淺的油皮。
這變故如兔起鶻落,所有人都懵了,直到水坑率先一嗓子哭出來,嚴爭鳴才如夢方醒,他保持著方才半跪在地上的動作,四肢卻好似灌鉛,整個人僵成了一塊石頭,連站也站不起來。
一向兔子膽的李筠卻一時腦熱,將島上那些散修的可怖狀都忘了個乾淨,竟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一把推開了韓淵。
韓淵被他推得往後一錯摔了個跟頭,他卻也不知道爬起來,目光空洞地往那一歪,要不是胸口還起伏,他簡直好像一具新鮮屍體。
「小潛,小潛……」李筠的視線都被眼淚糊住了,無措地跪在程潛身邊,一隻手漫無目的地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似乎是還抱著一絲僥倖,企圖翻出什麼能救命的東西。
程潛側躺在地上,像一條乾涸垂死的魚,可能是因為聽見了李筠的聲音,他已經微微渙散的瞳孔突然如迴光返照一般重新有了一點神采,隨即,霜刃劍詐屍似的騰空而起,擦著李筠身邊而過,險些將李筠臉上的淚水也凍成冰,逕直沒入了身後周涵正的天靈蓋裡。
這劍與這人彷彿真應了那句「男兒到死心如鐵」。
周涵正掙脫聚靈玉已經是勉強,再拚命催動以前下在韓淵身上的「畫魂」,基本已經算交代了,最後挨了這樣一下,一代禍害,終於就此塵埃落定。
程潛與霜刃有特殊的感應,周涵正死在他的劍下,他不用查看,心裡也有數。
這少年在滿面血污下露出了一點笑容——總算是殺了這姓周的,以後只要他們自己小心些,外面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是扶搖派的,不會有人將扶搖山上那些似真似假、曖昧不明的寶物的主意打到他們身上……
程潛輕輕舒了一口氣,幾乎感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微微向著地面側過臉,好像人之將死,本能地尋覓一個歸宿一樣。
這時,李筠驚呼道:「韓淵!你幹什麼?」
只因周涵正一死,木偶似的韓淵整個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不知他身上被動了什麼手腳,韓淵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他的目光迷茫地轉過四周,落在程潛身上時,臉上的神色掙扎了好一會,像是真正的韓淵正拚命地爭奪著身體的控制權。
可是他最終沒能醒過來。
韓淵猛地從原地站起來,看也不看島上的同門師兄們,逕直往大海裡走去。
李筠哭得直喘,捏了一道也不知道對不對的手訣,揮手打在了韓淵後背上,只見他掌中伸出無數條細小的蛛絲,將韓淵牢牢地綁在了中間,喝道:「你給我站住!」
韓淵無知無覺地任憑那些蛛絲在他身上割出一道一道的傷痕,李筠一咬牙,狠狠地收縮五指,要將他硬拉回來,但就在這時,那韓淵身上突然著起了一把無來由的火,火舌不知有什麼來頭,轉眼便將李筠纏在他身上的蛛絲與他自己的衣服一起燒了乾淨,隨即,無人鉗制阻撓的韓淵就這樣赤身裸體地縱身一躍,跳入了浩浩海水中,再沒冒出頭來。
這一系列的事,程潛卻不知道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變得遲鈍,全部集中到了疼痛上,一雙冰涼的手伸過來,將他整個人托了起來,那人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撫過他的臉。
說來也奇怪,這一刻,程潛連滿地的血腥味都聞不到了,卻奇異地嗅到了那股蘭花香。
這是大師兄每次給他上藥的時候袖口傳出來的味道,是他每次賴在師兄房裡,錦被上隱約溢出的味道,每次縈繞在身邊,他彷彿都在昏昏欲睡。
程潛的意識開始模糊,他那方才死也要拖周涵正墊背的那股清明轉瞬即逝,一時間糊塗得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我……」程潛發出一聲蚊子似的囈語。
嚴爭鳴低下頭,緩緩地將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嗯?」
「……想回……家……」
嚴爭鳴怔了半晌,露出了一個似悲似喜的笑容。
他踉踉蹌蹌地抱著程潛站起來,溫聲道:「好,回家,師兄帶你回扶搖山,咱們走。」
程潛好像是笑了一下,逐漸開始沒力氣說話,於是緘默了下來。
同時,他突然不著邊際地想道:「真是疼,死已經這樣疼,生的時候也是一樣麼?」
後來他想起來,生的時候好像是有他的親娘替他疼了。
突然之間,程潛對父母、對所有人的怨憤就都煙消雲散了,連他短短一生中的顛沛流離與寄人籬下,也都化在了那陣幽然暗生的蘭花香裡。
終於,程潛的頭驟然失去支撐,無力地落在了嚴爭鳴的肩膀上。
既稱塵緣,便似喧囂,來而復往,不可追矣。
李筠連滾帶爬地追上來:「師兄!師兄!你放下他吧,小潛不在了!」
嚴爭鳴充耳不聞,李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師兄!」
嚴爭鳴腳步微頓,轉頭靜靜地看著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李筠的心一時間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來一句「銅錢睡著了,別吵」。
眼下這一死一失蹤,要是再來個瘋的,李筠簡直已經不知道怎麼辦了。他後退了半步,顫聲道:「大師兄,你可別嚇唬我。」
「我知道。」嚴爭鳴垂下眼睛,自言自語地低聲道,「我沒瘋,你讓小師妹別哭了。」
李筠聽了反而更慌,因為大師兄這瘋得好像還有點不同尋常。
「去打水來。」嚴爭鳴吩咐道,他頭也不回地抱著程潛的屍體往荒島中間走去,口中道,「讓他乾乾淨淨的……然後我們想辦法做條船。」
李筠呆呆地問道:「坐船去哪裡?」
嚴爭鳴:「先回嚴家看看,不過我估計嚴家已經不在了,我家雖然富甲一方,終究也不過滿門凡人,除掉他們,和掀一個螻蟻窩沒什麼分別……我就是親眼看一看,沒了,也就不惦記了。」
李筠驀地渾身發冷,就在來時路上,他們還在自欺欺人說雪青的傀儡符只是丟了,人沒事,嚴家當然更不可能有問題,而現在,他的掌門師兄好像已經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世上一切可能加諸於他身的噩耗。
赭石默默地將水坑放下,手腳麻利地找來水,又搭手幫嚴爭鳴將程潛放下來,洗淨了少年一身血污。做完這一切,嚴爭鳴卻還是覺得程潛這衣冠不整得有點委屈,於是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把程潛包了起來。
嚴爭鳴半跪在程潛身邊,怔怔地看了那張臉許久,彷彿看到了自己心裡飄灑的萬念俱灰。
嚴爭鳴忽而想道:「我還活著幹什麼,不如跟他一起走吧?」
這念頭一起,他體內真元登時逆轉,嚴爭鳴臉上忽而籠上了一層不祥血色,隱約竟是走火入魔的徵兆。他心中有千萬條怨氣紛紛起落,無頭無尾地串成了一張天羅地網,緊緊地箍住他的三魂七魄,周涵正,唐堯,白嵇……無數張面孔從他眼前閃過。
「為什麼他們不去死?」嚴爭鳴忽然喃喃出聲,「所謂天道,就是讓無恥之徒長命百歲嗎?」
離他最近的赭石立刻感覺不對勁,小聲喚道:「掌門?」
嚴爭鳴的目光緩緩地轉向他,看慣了的、常常帶笑的桃花眼如兩眼深不見底的枯井,黑得看不見邊際,嚴爭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一字一頓道:「我若得道,也要橫行無忌、隨性濫殺、強取豪奪,誰敢擋我的路,我必讓他千刀萬剮,永世不得超生,管他是神是佛!」
李筠大駭:「師兄,你、你說什麼呢?」
「憑什麼?」嚴爭鳴的聲音低低地壓在沙啞的嗓子裡,「憑什麼!」
他話音未落,週身已經升起了一層黑氣,一圈砂石全都應聲而起,別人一時近身不得,李筠貿然伸手去抓他的肩膀,還沒碰到人,已經被彈開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赭石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眼巴巴地望向李筠。
李筠從地上一躍而起,色厲內荏道:「嚴爭鳴!小潛出事,小淵丟了,你當我就沒心沒肺、不知道難過嗎?我寧願死的人是我!」
李筠從小性格就不怎麼尖銳,壞也是蔫壞,隨著年紀的增長,更是很少疾言厲色地發脾氣,因此好不容易積聚起的一點暴怒,三兩句就發洩光、再衰三竭了,李筠跳完腳,紅著眼眶抽了口氣,繼而帶著哭腔說出了他多年一直不肯在嘴上承認的話:「至少小潛比我強多了。」
可惜他難得一遇地吐露心聲,結果卻是對牛彈了琴,嚴爭鳴彷彿聾了,地面上飛起的石子一記耳光一樣扇在李筠臉上,頓時留下了一道血印子,李筠被迫又往後退了幾步,正好撞到了被扔在一邊沒人管的水坑。
水坑無助地抱住他的大腿,不過幾天的工夫,她鼓包子一樣的臉已經明顯地消瘦下去了,變成了小小的一團,下巴尖得和她脖子上的兩根搜魂針如出一轍,李筠目眼神一掃,突然蹲下來按住她的肩膀,急促地說道:「搜魂針借我用一下!」
水坑不及反應,李筠已經一把將一根搜魂針拉了下來,彈指破開針頭木塞,向嚴爭鳴揮去。
水坑嚇呆了,伴著她一聲尖叫,搜魂針徑直沒入黑霧中,分毫不差地戳進了嚴爭鳴肩膀。
濃重的黑霧倏地散了,嚴爭鳴悶哼一聲,整個人往前撲去,伏在程潛身上,半晌起不來。
李筠立刻衝上去,迅速拔下那根毒針,截斷嚴爭鳴血流,一道真元打進去,將還沒來得及蔓延的毒血盡數逼了出來,直到流出的黑血帶了紅,他才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了一瓶被海水泡過的解毒丹,推了推一動不動的嚴爭鳴,訥訥道:「我叫你你不應……迫不得已,師兄,先把解毒丹服下吧。」
嚴爭鳴沒抬頭,李筠等了片刻,沒有等到回音,於是小心地將手搭在了嚴爭鳴沒有受傷的那邊肩膀上,這才感覺到大師兄的身體顫抖如瑟瑟的落葉。
嚴爭鳴緊緊地抱住程潛已經冰涼的身體,痛哭失聲。
他們在島上逗留了半個月,一艘刻滿了粗糙符咒的獨木舟終於做完了,小舟中只能勉強坐下兩個人,好在水坑還小,可以湊合著擠一擠,嚴爭鳴可以御劍,倒也能勉強同行。他扯了一塊布,將程潛的霜刃劍包好隨身帶上,行囊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掌門師兄,走吧。」李筠提醒道。
嚴爭鳴點點頭,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名不見經傳的小荒島,他原本帶著些少年跳脫氣的眉宇間似乎是一夜之間就籠上了一層沉鬱之色,彷彿方寸的歲月被無限拉長,不過一俄頃,少年就已經脫胎換骨、長大成人。
嚴爭鳴望向島上,眉目忽然一彎,露出幾分沉甸甸的溫柔:「等有一天,我們能光明正大地重回扶搖山,就來接你回家好不好?」
自然是沒有人回答他的。
嚴爭鳴將破布捲起的霜刃背在身後,踩上他那豁開一角的佩劍,御劍開路而去。
海天一色,兩處皆是茫茫。
作者有話要說:卷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