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潛剛出谷走了沒兩步,忽然一側頭,伸手憑空一抓,就只聽「哎喲」一聲,一個虎頭虎腦的年輕人從山谷出口的一棵大樹上滾了下來。
人先落地,後背的行囊卻慢了一步,正好砸在了此人頭上,行囊裡不知裝了什麼重物,撞上人腦殼發出了一聲威猛的悶響,那年輕人當場被砸得翻了白眼,四腳朝天地便往後倒去,好像是未出師,身便先死了。
程潛:「……」
儘管除了谷主,明明谷中人程潛基本一個也不認識——但是這種獨樹一幟的風格錯不了,一看就是出於年谷主門下。
就在他抬腿要走的時候,那暈了片刻的年輕人悠悠轉醒,一眼看見程潛,年輕人臉上幾乎喜形於色,頂著頭上拳頭大的包,猛地撲到程潛腳下,大呼道:「前輩!我在這等了你半宿了,前輩!」
程潛感覺這話說得有點彆扭,有點像相約私奔,其中一個人渣還失了約。
他乾咳一聲:「不用客氣……唔,也別叫我前輩。」
那年輕人一愣:「哦,那就程長老,我正想出去遊歷,求長老帶我一程……呃,『長老』也不愛聽啊?那叫什麼?程師叔!不,我想起來了!程……程……程師父!乾脆我拜你為師吧?」
程潛:「……」
眼看這年輕人就坡下驢地便要跪下,當場打算掬一捧黃土敬茶拜師,程潛連忙一抬手將他托了起來:「別,我暫時沒打算收徒。你在谷中師承於誰?」
年輕人大大咧咧地說道:「沒誰,就一直跟著谷主瞎練,谷主是我爹,他不會介意我拜入別人門下的。」
聽了這不怎麼讓人意外的答案,程潛忍不住不動聲色地挖苦道:「哦,怪不得,那可還真是青出於藍。」
年輕人聽得美滋滋的,還以為這話真是在誇他,忙謙虛道:「哪裡哪裡,晚輩還有很多要學的地方。」
「……」程潛有氣無力地掐了掐眉心,問道,「你叫什麼?」
年輕人一挺胸,鏗鏘有力地答道:「年大大!」
再虛偽的人都沒法違心誇獎這名字,程潛此時終於確定,年谷主的腦子多半是被什麼玩意刨過。
程潛不肯收他當徒弟,年大大也不在乎,死皮賴臉地捲起自己的包裹追上去,當了程潛的跟屁蟲,他邊追邊涎著臉問道:「前……程師叔,咱們這是要去哪啊?」
這明顯屬於沒話找話,程潛懶得理他,權當沒聽見,年大大不以為意,沒等到回答,他就一人分飾兩角地自問自答道:「廢話,自然是去十五城了——師叔,那十五城裡的妖魔鬼怪你猜是個什麼?」
這回他也不指望程潛理他,乾脆又自己回答自己道:「不管是何方神聖,總之為禍鄉里就是不行,我們要收拾它!」
程潛終於回頭打斷他的獨角戲,問道:「你擅自出谷,你爹點頭了麼?」
「我爹不管,」年大大道,「師叔,你放心吧,我們明明谷中人只要出師之後,就都是自由身。」
程潛略微有點牙疼,不知什麼樣的「師」能把這貨給放出來。
年大大卻難得看懂了一次他的臉色,有些訥訥地解釋道:「師叔常年閉關,可能不知道,我派的門規一向是『修為不在高,有點就行,只要出去不惹事……惹事也不要報師門』。」
程潛頓時十分無言以對。
年大大繼續道:「總而言之,出門遊歷,就是要吃喝玩樂,順便斬妖除魔——哦,當然是只挑自己打得過的除,打不過的要讓給更厲害的前輩。」
程潛低頭看了一眼谷主相贈的劍,明白了——敢情這是讓他路上當了,當吃喝玩樂的盤纏用的。
忽然,他想到了什麼,忍不住一個人微笑了起來。
年大大頓時成了一隻被掐住脖子地公鴨,呆住了。
平時明明谷中同門們湊在一起,沒事就喜歡拿幽潭長老當談資議論一下——那得是什麼人才能一口氣守著冰潭閉關幾十年啊?出來會不會連話都不會說了?
什麼人才能挨過那麼多次天劫,最後毫髮無傷?
他簡直不是人!
年大大雖然在程潛面前自顧自地說得十分熱鬧,但出於對這位年輕長老說不清的崇拜,他心裡其實一直很緊張,小腿已經在袍子底下哆嗦半天了。
程潛見他面色呆滯,奇道:「怎麼?」
年大大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我我我……哎,那個這個……」
「不用緊張,我就是想起了我們掌門師兄,他跟你爹有點像,」程潛難得起了一點談興,說道,「哦,當然我是說想法差不多,我師兄還是有腰的。」
年大大忙笑嘻嘻地拍馬屁道:「不可能吧?怎麼會跟我爹差不多?那他怎麼能培養出師叔你這麼厲害的人物?」
可惜這回,他的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程潛聽了一怔,隨即臉上微許而起的一點笑容倏地散了,他低下頭,提步往遠處村子的方向走去,良久,才百感交集地低聲說道:「不知道,可能……運氣不好吧。」
程潛雖然沒有明確說過要帶他,但年大大好不容易抱到一條大腿,還是死皮賴臉地跟了來。
離村子不足半里,程潛就感覺到不對勁了,他不動聲色地將真元集中在眼睛裡,看見週遭一片村鎮都籠罩在一層血光裡。
直通到陰沉沉的天際,捲起大團不祥的烏雲。
程潛眉頭一皺,這很不尋常——他不相信有這種能量的,會是什麼好對付的孤魂野鬼。
要知道,越是高階的修士越是能將一切都春風化雨,至於當面伸手掏心,掏的還是手無寸鐵的凡人,那行徑便簡直與野獸無二,哪怕是真魔修也不會幹這種丟臉掉面子的事。
此處的罪魁禍首難道是故意做出某種假象,讓明明谷中一干人等都認為這所謂「惡鬼」不過是個不成氣候的散修麼?
這樣一來,殺雞自然不必用牛刀,如果不是程潛此次趕著下山正好碰上,谷主大概真會派個修為一般、閱歷也不多的道童來解決。
那麼……然後呢?
程潛心思急轉,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此地這深藏不露的兇手的目標,很可能根本不是這些凡人村民,而是明明谷中的修士!
他當即壓制了自己的氣息,一瞬間,程潛渾身冰霜一般源自元神修士的威壓蕩然無存,他跟年大大走在一起,乍看就像一對水平差不多的師兄弟。
年大大此人,可能是心比長江寬,此時既沒有察覺到籠罩在村子上頭的血氣,也沒有注意程潛有什麼變化,兀自興致勃勃地引路道:「我還是小時候出來玩過一次呢,師叔你看見那邊了嗎?好像是村民來迎著我們啦!」
只見先他們一步回來的六郎已經恭候多時,見他二人,連忙大步迎了上來,但六郎萬萬沒想到來人竟然是程潛,他當即受寵若驚得幾乎要找不著北,一時間連話都不會說了。
「屍體還在嗎?帶我去看看。」程潛無意客套,逕直讓過他,往村裡走去。
六郎回過神來,忙追上來:「在、在,仙長……那個什麼,您請稍坐,我我叫人給你倒壺茶……」
程潛擺擺手:「不必了,我喝不慣熱水,還是先去看看……」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被村裡的蕭條震驚了。
這地方實在是太破敗了,聽說有仙人來,村民們幾乎全部出動,夾道圍觀,只見這些人個個面有菜色、破衣爛衫,偌大一個村,裡面竟連一間像樣的瓦房都沒有,有些茅草屋還有推倒後草草重建的痕跡,連偶爾跑過的幾條狗都瘦得皮包骨,目光野得像狼。
它們不敢靠近程潛,就一路用那種警惕又凶狠的目光盯著年大大。
這狗肯定是吃過生食見過血的。
程潛雖然百年沒有入世,但想當年他的出身之地也是個窮鄉僻壤,程家更是家徒四壁,可謂是窮得很有經驗,然而即使這樣,此地依然叫他長了見識。
六郎在旁邊訥訥地解釋道:「仙長大約沒怎麼出過明明谷,前兩年天災連年,之後又有安平王造反,打了三年多,朝廷又是征徭役又是要稅……沒緩上來呢,可能招待不周了,仙長不要見怪……」
程潛搖搖頭,心情多少有點複雜,。
直到此時,他方才有種百年風波過,換了一重人間的感覺,一時間,他覺得手裡那把招搖過市的「盤纏劍」都顯得扎手起來,程潛暗自掐了個手訣,將那劍隱去了。
就在這時,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無意中外放的神識,程潛驀地一轉頭,身後樹影斑駁,什麼都沒有。
年大大大大咧咧地回頭問道:「師叔,你幹什麼呢?怎麼還不走?」
程潛心道:「被人盯上了,你這蠢貨。」
但他心裡罵歸罵,面上卻沒露出來,只收回神識,裝作不知情,沉默著繼續往前走,一路跟著六郎來到了停放屍體之地。
年大大屁顛屁顛地湊上前,說道:「師叔,我聽同門們議論,好像都說此事是鬼道魔修干的!」
「噬魂燈麼?確實噬魂燈煉鬼影的時候需要童男血,」程潛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我倒是聽說,鬼道祭燈需要的血,得是活人身上剛抽下來的,不多,不至於一次就將人至死,但反覆幾次,人也就不行了,這個人身上的血也就不能再用,所以死於噬魂燈的人不會像他們這樣,完全血盡而亡——何況噬魂燈乃是天地至陰之物,哪有那麼多盞?」
年大大一時間心裡更是充滿了崇拜:「師叔,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程潛對上他那雙無知的大眼睛,突然感覺這貨連解悶的價值都沒有——他實在太煩了。
盛夏酷暑,放了好幾天的屍體已經爛得發臭,掀開裹屍布,裡面蒼蠅嗡嗡亂飛,飛到了程潛跟前,一窩蜂地又都給凍跑了,在年大大歎服的目光下,程潛不怎麼在意地把手放在了一具小孩屍體身上,頃刻間,只見一股黑氣從那屍身上躥了起來,直衝雲霄,在半空中化成了一張黑漆漆的鬼臉,一見程潛,立刻要倉皇逃竄。
程潛微微皺眉,身形一晃就追了上去。
年大大可能是反應有點遲鈍,好一會才「哎呀」一聲,再想追,已經不見了程潛的蹤影。
他忙將包裹中一柄重劍取了出來,剩下東西一股腦地塞給六郎,便要御劍追上去,口中還叫道:「師叔!師叔!等等我啊!」
可哪還有程潛的蹤影,年大大御劍飛了一圈,又頹然落回原地,抓了抓頭髮,沒精打采地對村民說道:「把人跟丟了。」
六郎忙道:「仙長,能帶上我嗎?我從小在本地長大,路都熟,我可以帶你去那白影出沒過的地方。」
年大大為難地看了他一眼,這年輕人學藝不精,能自己御劍已經不錯了,根本帶不了人。聞言,他又不好意思說實話,只好裝模作樣地乾咳一聲,收起重劍,找借口道:「也好,不過在天上容易看走眼,萬一錯過我師叔就不好了——要不我們還是走地面吧?」
說完,他在自己包裹裡翻了翻,翻出了兩張硃砂黃紙符,這東西製作起來雖然不怎麼耗費真元,對材料考究得很,做出來又只能用一次,一般都是不成器的子弟不在眼前的時候,長輩們給事先備下的。
年大大挑挑揀揀,將一對招子看成了鬥雞眼,這才從中間挑出了兩張疾行符咒,在自己和六郎腿上各貼了一張,叫喚道:「走!」
六郎臉色陡然一白,風馳電掣地被他拽著絕塵而去。
他們倆誰也沒看見,旁邊一棵大榆樹上一隻趴在那裡許久不動的金絲蟬假模假樣地「知了」了一陣,然後悄無聲息地化地從樹上飛了下來,追著年大大和六郎而去,可它追出去不到三四里地,突然彷彿碰到了什麼,身形一頓。
只見那金絲蟬在路邊盤旋兩圈,落地化成了一片樹葉,樹葉從中間裂開,一股清氣飄然融入晴空中飛走了,一路飛到了距離此處不到五十里的一個山坡上。
蜀中十萬大山中,有年輕的一男一女正站在一處山坡上往下望,這兩人正是李筠和已經在九州兜了大半圈的水坑。
水坑道:「大師兄讓我跟你說一聲,他先去拜會明明谷主了——畢竟是別人的地盤,我們來了,總不好不打聲招呼。」
李筠點點頭,剛要問句什麼,忽然聽見一陣細弱的蜂鳴聲,他抬起頭,只見他那只通體晶瑩剔透的金絲蟬飛了回來,乖巧地落在了李筠肩頭。
「金絲蟬?」水坑奇道,「難不成它這麼快就找到那魔修了?」
李筠一揮手,金絲蟬倏地化在空中,兩人面前立刻出現了一個蕭條的村子,一個穿著破爛的少年領著兩個修士往村裡走。
只見那走在前面的年輕修士才進入金絲蟬視野,忽然察覺了什麼似的,驀地一回頭,接著,整個影像不見了。
水坑:「啊……」
「沒什麼,」李筠倒是不怎麼稀奇,只道,「這人想必是元神以上的高手,不知為什麼隱藏了修為,元神修士感覺極其敏銳,多看他一眼都能被發覺,有這種大能在,這一段路金絲蟬可能不敢睜眼了。」
他話音剛落,畫面又重新出現了——只見這次是一間茅屋,屋簷下擺著一排屍體,方纔那險些發現了金絲蟬的人已經不見了,另一個年輕修士咋咋呼呼地叫喚了半天「師叔」什麼的,又御劍飛了一圈,隨即被一個村民少年三言兩語說服,帶了那少年,兩人貼著疾行符一起走了,眼前畫面跟著他們動了片刻,隨即,蟬彷彿是遇到了什麼,忽然不再跟隨,畫面也消失了。
李筠將蟬收入手心,說道:「那地方讓它感覺危險,不敢再跟了……唔,等大師兄回來,我們去探一探。」
「等等!」水坑一把扒住李筠的肩膀,急道,「二師兄,再看一遍,一開始那一段,我要看一開始出現的那個人!」
「有什麼好看的?一閃就過去了,都看不清楚,」李筠不解道,「方纔那咋咋呼呼的小子不是叫『師叔』麼,想必是他門派里長輩吧?怎麼了?」
「就是那個模模糊糊的側臉,」水坑說道,「我覺得……他長得有點像三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