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清安居的主人

嚴爭鳴鞋底都快卡掉了,程潛依然在三步遠的地方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好像是有點無措,又有點無奈。

嚴爭鳴小時候就這樣,他嫌凳子涼,不肯坐,就滿臉不悅地站在那,一聲不吭,等著眾多侍女和道童揣摩他的心意,反正那麼一大堆道童,總有一兩個聰明伶俐的能反應過來,省了他的口舌。

可惜,此處只有程潛一根木頭,沒人慣著他這毛病。

嚴爭鳴心裡天人鬥爭了片刻,忽然在「絕境」中想通了,他將心一橫,想道:「他既然敢在石芥子裡說那種話,我不要臉一點能怎麼樣?」

於是嚴爭鳴仰頭一口氣將玉壺中的酒喝了個乾淨,酒壯慫人膽,他調轉了船頭,一臉端莊鎮定地從程潛面前走過,鳩佔鵲巢地徑直穿過清安居的院子,直白地對程潛宣佈道:「我今天不走了。」

這變臉變得比翻書還快,沒個陰晴。

程潛沒反應過來:「呃……啊?」

嚴爭鳴掃了他一眼:「怎麼,你有意見?」

程潛毫無意見,只有企圖。

嚴爭鳴不見外地支使道:「叫你那小道童給我放洗澡水。」

程潛呆立片刻,一不留神想入非非,心裡狂跳,慌慌張張地轉身出去了。

清安居後院有一個小池,是活水,清澈見底,入口甘甜,池上游的小溪底部有淨化的符咒,裡面的水打上來是可以入口喝的。

程潛沒有驚動籐黃,也沒有假手他人,他自己動手,有些生疏地一筆一劃地畫下了一圈符咒,將那小池中的水加熱,不過片刻,水池中雲山霧繞,恍如仙境。

程潛蹲在池水邊親自試好了水溫,忙活了半天,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養了一隻不好伺候的貓,雖然麻煩得要死,他卻依然伺候得甘之如飴。

他剛要起身,嚴爭鳴卻不知什麼時候毫無聲息地站在了程潛身後。

嚴爭鳴藉著一點微不足道的酒意,鼓足了勇氣,在程潛還沒有完全站起來的時候,便一把將他攔腰抱住。

他手心裡其實都是汗,硬是不動聲色地都抹在了程潛的腰帶上,同時拖著懶洋洋的長音,打腫臉充胖子地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說道:「你這個地方不錯,不來一起洗嗎?」

程潛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脫口道:「……大師兄,你哆嗦什麼?」

嚴爭鳴:「……」

仙氣繚繞的池邊,兩人一時兩廂無語。

程潛察覺到自己好像是一時口快說錯了話,連忙試圖補救:「不是,那個……」

他一句話沒說完,身後忽然大力襲來,惱羞成怒的大師兄直接抱著他跳進了池子裡,對於程潛而言過於溫暖的水很快浸濕衣服,裹住他週身,程潛結結實實地顫抖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嚴爭鳴已經將他按在池邊,雙目灼灼地盯著他。

嚴爭鳴一隻手托起程潛的臉,指尖輕輕地劃過沾了水的臉,腦子裡一片空白了片刻,被熱水蒸得酒意上頭。

到了這一步,他決定豁出去了,一聲沒吭地吻了上去。

水是燙的,大師兄的掌心更燙,程潛頓時有些喘不上氣來,不由自主地輕輕掙動了幾下,結果只是這一點動靜,嚴爭鳴就立刻放開他,帶上了點退縮的小心翼翼。

程潛比他清醒不了多少,好像一條被拋出水面的魚,大口喘了幾口氣,胸口有些發疼,對上嚴爭鳴侷促不安的目光——含著說不出的渴望,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程潛搜腸刮肚了半晌,有些發澀地低聲問道:「師兄,你是……想同我做雙修之事嗎?」

嚴爭鳴無言以對,感覺此時此刻,自己應該掉頭跑出去哭一場比較應景。

「你多明白啊,還知道什麼叫雙修,」他哭笑不得地咆哮道,「雙修個屁!我就是喜歡你,想和你親近,不行嗎?」

程潛:「……」

嚴爭鳴吼完,又緊張地盯著他,探頭在他嘴角啄了一下,一觸即放地問道:「你會不會後悔?」

「親近」二字完美地勾起了程潛在昭陽城中開眼看見的那一幕,他對此沒什麼好印象,當時大致看了一眼,便只覺得不堪。

這一點不堪卻又點燃了他心裡中規中矩之外的念頭,好像少年時去山穴,途徑心魔谷,從高處往下望的時候,他明明感覺到說不出的危險,卻依然不由自主地往下探頭。

程潛道:「囉嗦。」

他揣著這一點源於禁忌的興奮,按著他走馬觀花的印象,不得法地扯開了嚴爭鳴濕漉漉的衣服,完事又有點茫然,不知該從何處下嘴,於是程潛動作一頓,絞盡腦汁地回憶起別人是怎麼做的。

他突然有點後悔自己當時沒看仔細了——平生頭回感受到什麼叫「書到用時方恨少」。

……直到他被大師兄不由分說地按在了池壁上。

嚴爭鳴壓抑的時間太長,忍了太久,已經不想再跟他客氣了。

從此,有個人開始以清安居的主人自居了。

嚴爭鳴賴在清安居裡第一天,程潛難得睡得遲了些,睜眼一看見他就覺得心裡很甜,儘管身上有點說不出的彆扭,但也不算什麼大事,大師兄偶爾才真情直白地外露那麼一次,就為這個,程潛覺得自己怎麼樣都行。

嚴爭鳴賴在清安居第三天,程潛開始有點不能忍了,嚴爭鳴將他的清安居折騰得既不清也不安,而且黏人黏得厲害——嚴掌門黏起人來很有自己的一套,他並非普通的黏,每每只是淺嘗輒止的遞個暗示,要求別人接到之後立刻黏回去,好讓他做出一副「誰讓我是你師兄呢,合該哄著你」的大爺狀。

萬一程潛沒反應過來,或是偶爾懶得理他,就要做好被連續找碴一整天的準備。

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嚴掌門賴在清安居半個月,程潛已經忍無可忍,快瘋了。想當年他寧可在冰潭旁邊面壁,也不願意和前來做客的年明明聊天,可見他除了意志堅定之外,本身也是喜靜的。

作天作地的嚴掌門幾次三番被他故意忽略,終於怒了:「你不是說絕不負心的嗎?才幾天就膩了!果然從小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程潛好生腦仁疼:「大師兄,你就讓我多活幾年吧。」

嚴掌門氣得自己跑到了小竹林裡練劍,將清安居的竹海禍害成了一片禿瓢,本想一走了之,結果愣是沒捨得,傍晚時分,他又踩著一場小雨怒氣沖沖地跑了回來,等著下山看韓淵的程潛回來自己反省。

日子忽悠一下,轉眼,扶搖山一帶的雨季就到了,一天到晚淅淅瀝瀝個不停。

這日程潛正要下山,被嚴爭鳴叫住了。

「把這個給他帶去。」嚴爭鳴這還是頭一次提韓淵,拋出了一顆蠶豆大的小珠子。

程潛伸手接住,感覺此物觸手生涼,淅瀝瀝的雨水纏在他身上的潮氣頓時散了。

「早年間西行宮流出來的避水珠,我這弄到了幾顆。」嚴爭鳴道,「唐軫立下的十五約馬上就要到了,別讓他落湯雞似的丟人現眼。」

明明心裡記掛,卻總頂著一張愛死不死的嫌棄樣,也算絕了。

程潛下山還沒見到韓淵,先在太陰山腳附近碰上了唐軫。

唐軫是個十分省心的客人,除了第一天剛到扶搖山時被李筠親自引著在山中遊歷一番之外,他基本都是深居簡出,很少離開客房的院子。

唐軫手中拿著一把油紙傘,並未浪費真元擋雨,袍袖沾濕了一片,他也不在意,在雨中不慌不忙地走著。

程潛讓霜刃落了地,打招呼道:「唐兄。」

唐軫道:「到十方陣那裡去嗎?同去。」

兩人誰也不多話,沒有御劍,慢吞吞地行走在山間被沖洗得乾乾淨淨的小路上。耳畔風雨聲細密,好像一切都慢下來了。

程潛道:「有唐兄相伴,我感覺萬事都不著急了。」

唐軫道:「凡人一生庸碌,是被功名利祿追著走,修士雖有百倍千倍的時間,身後卻依然追著修為和境界,都在天地間逆水而行,稍微懈怠一刻,就會離大道遠一步,所以不敢不著急——我一個行屍走肉,沒什麼好求的,當然也就比別人悠閒些。」

這話說得程潛心裡微微閃過些許疑惑,他心道:「什麼都不求,你奔波到這來幹什麼?」

然而這疑惑一閃就過去了,程潛朋友不多,有一個算一個,他不大願意對朋友犯疑心病,便不怎麼在意地接道:「我倒是覺得,偶爾慢走幾步是調劑,要是天天都過得這樣悠閒,豈不是活得像只老龜?那也沒什麼意思。」

唐軫笑了笑,岔開話題道:「眼看十五之約就快到了,不知你家掌門師兄是怎麼想的?此一役魔龍俯首,天衍隕落,四聖衰微,牧嵐山精英損毀過半,其他小門小派不足掛齒,扶搖山說不定會是新一方勢力,各大門派之間重新洗牌,你們也要早作打算啊。」

程潛笑道:「我們掌門師兄可沒有號令天下、讓四方朝賀的野心,他就想讓別人少來煩他,本來就懶得出門,這麼多年漂泊在外,我看他回來以後恐怕會變本加厲。」

唐軫道:「嚴兄無論是做掌門還是做劍修,都頗為別具一格,他這順其自然的心,倒是頗合大道真意,再加上資質卓絕,或許將來真能問鼎長生。」

扶搖自立派伊始就沒有苛求過長生,始終以「人道」自居,驚才絕艷好比童如,也是將門派傳承放在個人修行之前的,不過唐軫畢竟是外人,程潛也沒有多說,只道:「借唐兄吉言。」

唐軫道:「不過若說長生,你才是真得天獨厚。」

程潛:「怎麼說?」

唐軫道:「修行與煉器有時候是一回事,那三王爺將自己煉成化骨陣其實也有他的道理,修士們修行是與天爭命,修為停滯,新的清氣不能周轉入真元,壽數也就到了,你卻不一樣,聚靈玉天生能吸取天地之精。」

程潛不怎麼在意地說道:「玉和人一樣,都不能與天地同朽,到了元神這一步殊途同歸,我感覺沒什麼不同。」

「還是有的,」唐軫淡淡地說道,「你將聚靈玉鍛成肉體,經過了天劫,已算是半仙之體,若是你肯在明明谷冰潭裡清修,有冰潭不斷供給你與肉身同源的真元,你的修為就永遠不會停滯,不一定飛昇,也能長生——哦,你不要誤會我在勸你什麼,只是有這麼個事實而已。」

唐軫說者不知有心沒心,反正程潛這個聽者是將這番話當成了耳旁風,只是笑道:「我借聚靈玉容身而已,做人做得好好的,又沒真打算變成一塊玉。」

唐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只是附和道:「正是。」

程潛道:「說起靈物,唐兄見多識廣,不知有沒有聽說過『聽乾坤』?」

唐軫神色一動,反問道:「你怎知『聽乾坤』是個靈物?而不是什麼人或是什麼功法?」

程潛不動聲色地笑道:「感覺像,怎麼?」

唐軫道:「哦,那是遠古傳說了,有人說拿著聽乾坤能聽見上界的聲音,真假誰也不知道。」

隨即,他話音一轉,將這話題揭過,說道:「韓真人走火入魔,恐怕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十五那天我會盡量周旋,哪怕是囚禁鎮壓,也爭取能將他押在扶搖山上。」

程潛只好歎道:「那就多謝了。」

可惜,設想是好的,並不一定能實現。

十五那天,扶搖派眾人抵達太陰山時,此地已經有不少門派來人了。

這一次來的人貴精不貴多,各派紛紛回去休養生息,只派了一兩個代表來表態,各大門派之間零零散散地坐著,涇渭分明,居中的位置卻給留了下來。

程潛看了唐軫一眼,唐軫點頭道:「不錯,那是給貴派留的。」

嚴爭鳴心道:「他們留了,我就要趕鴨子上架地往前坐嗎?」

他二話不說,逕自繞過人群,做派依舊,絲毫不顧別人臉面,找了個不與眾人同流合污的角落,令年大大將石芥子一甩,隔出一方小天地來,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

唐軫搖搖頭,叫上六郎往十方陣台上走去,這集會到底是他召集的,他可不能像扶搖派一樣作壁上觀。

石芥子在人群外顯出幾分遺世獨立的卓絕,六郎不由得帶了幾分欣羨,對唐軫說道:「但願我有一天也能成為嚴掌門這樣的人。」

唐軫耐心地偏了一下頭,邊走邊聽他說。

六郎繼續道:「我聽扶搖山上道童說起,嚴掌門少年時代就是這樣,只想在扶搖山上種花逗鳥,後來機緣巧合下山百年,他這樣吃了一路的苦,還成了一代大能,但回到最開始的地方,還是不改初衷,絲毫不為世道所動……別管他的初衷是不是看起來很沒出息,我都很佩服。」

唐軫聽了,面無表情地點頭道:「確實難得。」

然而隨即,他又抬起頭,目光漠然地掃過滿眼修士,唐軫言語中夾帶了幾分森然,說道:「可惜不為世道所動,世道也不見得能容他,這種人通常也都沒什麼好下場。」

他說完,不等六郎回應,便一甩袍袖走上十方陣殘址。

唐軫簡單地說了幾句場面話,便直入主題道:「唐某不敢擅自做主,勞煩諸位今日商討個章程。我個人是覺得,冤冤相報未必好,而且一死也不見得能贖罪,諸位說呢?」

他話音才落,白虎山莊一位長老便率先開口道:「魘行人九聖死在十方陣裡,魔龍又被扣押在此,現在大小魔修都沒人管,血誓之束縛了九聖與魔龍,可束縛不到那些無法無天的魔頭身上,他們無人約束,各自作亂,反而更烏煙瘴氣,我看不如……」

韓淵一點也不配合,毫不領情地開口打斷他道:「魘行人本身就不約束手下,要怪也怪你們自己無能,管不好自己的地盤,別指望我去給你們招安。」

這位長老也不認識韓淵,不過受人之托來說幾句好話,頭一次見到這麼不識好歹的人,一時噎住了。

旁邊一人冷聲道:「既然這魔頭自己都這樣說了,大家還指望什麼?不如殺了他乾淨。」

開腔的正是玄武堂主卞旭,像卞旭這種身份地位,本不該親自前來攙和,然而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卞小輝死了不過一年,卞旭已經鬚髮皆白,隱隱現出幾分壽數將盡的蕭條來。

這也是一代聖人,落到這個地步,也著實令人唏噓。

韓淵針鋒相對道:「可不是麼,讓廢物與魔頭都死了乾淨,世上就剩列位這些滿腹經綸、一心向道的人比較好。」

石芥子中,嚴爭鳴對李筠道:「你能讓混賬閉嘴嗎?」

李筠眉頭一皺:「卞旭?難度大了一點。」

嚴爭鳴:「……我是說韓淵。」

「能。」李筠轉頭對程潛道,「韓淵對面有棵大梧桐樹,你看見了嗎?小潛,你跟小師妹走一趟,他一准閉嘴。」

嚴爭鳴:「……」

片刻後,水坑化為大鳥,載著程潛飛出了石芥子,落在十方台對面的大梧桐樹下,位置正能和韓淵大眼瞪小眼。

彤鶴火紅的羽毛垂下,分外顯眼,原本在十方台上大放厥詞的韓淵一見他們倆,瞬間被封了口,竟老老實實地不吭聲了。

李筠得意洋洋地說道:「小師弟命途多舛,可謂是滿腹血淚,但若真算起來,其實還是當年小潛的死對他的打擊最大,你發現沒有,他那心魔每次碰見小潛都會弱一些……還有小師妹,師妹小時候和他最好,那日他魔性大發,卻說要抽她的妖骨,對她有些愧疚,見了她自然也會克制心魔。」

李筠自行搖頭晃腦了一番,感覺自己真是太會對症下藥了。

嚴爭鳴沒好氣地用扇骨砸了他一下,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沒發現,閉嘴。」

李筠默然,感覺自己好像無意中打翻了誰的醋罈子。

卞旭畢竟地位輩分在那,不好太失風度,在吵架這方面,只要韓淵消停了,他也就孤掌難鳴,不多時便偃旗息鼓,只撂下一句:「恕老朽修行不到家,對殺子之仇難以釋懷,我玄武堂與此人不共戴天,非殺他不可!」

此言一出,一時喚起了眾人對韓淵的仇恨,場中七嘴八舌起來。

這時,忽然有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說道:「魔龍罪責昭昭,天下皆知,要是我們大伙都與他無冤無仇,也就不必興師動眾地聚集在此地了,這些仇怨就不必提起了,我看唐真人說話有些道理,死了一了百了有什麼意思,不如讓他活著贖罪。」

眾人一同望去,只見一個中年人帶著幾個弟子從遠處走來,彷彿身形只一晃,彈指已經到了眼前,那中年人風度翩翩,很有些儒雅氣度。

方才說話的白虎山莊長老立刻迎出來:「莊主。」

竟是白虎山莊的莊主。

這莊主點點頭,將袖口一攏,對卞旭拱了拱手:「卞兄,好久不見。」

程潛皺著眉在樹梢上打量了來人片刻,突然睜大了眼睛——這貨不是鎖仙台上那老瘋子紀千里嗎?

他怎麼突然人模狗樣起來了!

《六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