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秘境渾然不知有多深,嚴爭鳴外放的護體劍氣彷彿沙灘上的沙堡壘,無數次重建,又無數次破碎。
這大雪山秘境究竟是什麼?
他們要到哪裡去?
這樣一直往下掉,會最終掉到北冥之海底嗎?
嚴爭鳴還以為自己已經看見了金蓮葉子發出的光,就代表他們在大雪山秘境中心了,此時才知道原來是那金光的穿透力極強,遍佈四處,金蓮本尊卻還遠在十萬八千里外。
他有種錯覺,好像整個北冥之海之所以那麼黑,是因為它將所有的光都集中在那株金蓮上。
嚴爭鳴的護體劍氣再一次分崩離析,一時提不起力氣再重新凝聚一個,他便硬扛住其中罡風,緊緊地護住懷中程潛。
他想起程潛對他講過的忘憂谷,傳說在那不生不死的地方,師父和師祖兩個人永遠相伴留在其中,周圍除了一些不肯多做停留的小鬼以外,什麼都沒有。
嚴爭鳴沒有對程潛說過那兩人之間不可說的牽絆,只是暗暗為這樣的結果欣慰。
若能和自己心愛之人魂歸一處,千刀萬剮算什麼?粉身碎骨又算什麼?
他鼻尖輕輕地蹭過程潛的脖頸,心道:「這輩子你就會氣我,下輩子可得給我當牛做馬。」
就在他胡思亂想地做好殉情的準備時,一道古怪的真元突然神兵天降地落在了他身邊,給他們倆加了一道護體真元。
嚴爭鳴:「……」
等等,怎麼這鬼地方還有別人?
雖說是救了他,但嚴掌門方才想入非非得太投入,一時還有點被人打擾的不悅。
好在他的不合時宜病沒有病入膏肓,嚴爭鳴很快反應過來,藉著這一點珍貴的喘息時間,飛快地調息起自己紊亂的真元。
同時,他也沒忘了謹慎地將這意外的助力探查一番。
這道護體真元內裡分了兩層,內層靠近人的那一面極其溫暖,暖和得好像冬天被火爐溫過的被子,一瞬間便滲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外層卻極冷,酷烈得與大雪山秘境如出一轍。
什麼人這樣神通廣大?
只聽有一人在他耳邊輕聲道:「凝神,你有些急躁,劍意的攻擊性太強了,會刺激到此地罡風,收斂些。」
嚴爭鳴微微一側頭:「誰?」
那人不答,一段樂聲卻由遠及近地響了起來。
曲調舒展而悠然,好像一場春雪後,天氣毫無預兆地轉暖,衰敗的荷塘中凝滯的冰塊緩緩化開,掩藏在淤泥中的生命藕斷絲連地露出一點細小的端倪,來年的魚吹開上一季的枯枝敗葉,露出波光粼粼的鱗片來。
而千萬片荷葉彷如輕解羅裳的美人,追風凝露地緩緩舒展開身體,簇擁著一朵清水洗過的蓮花……
嚴爭鳴聽不出那是什麼樂器,只覺得自己因為程潛而焦躁不安的心安定了些許,週身真元源源不斷地在內府流轉了幾個周天,他深吸一口氣,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妥——方才太擔心程潛,又被秘境中罡風激起了戾氣,劍意險些跌了個境界。
他緩緩地收攏起自己外洩的劍氣,秘境中的罡風果然跟著示弱不少,不多時,竟又有平息的趨勢。
嚴爭鳴低頭給程潛調整了一個姿勢,低聲道:「多謝……我師弟方才情況不大對,我可能一時有些熱血上頭。」
樂聲餘韻依稀,尾音已經停了下來,那人道:「只是區區咒術而已,有解,不必太憂心。」
嚴爭鳴輕輕掰起程潛的臉,十分憂慮地仔細端詳了片刻,忽然發現程潛眉心的黑氣與那耳朵形狀的古怪印記居然一同不見了,除了他的身體越來越燙之外,看不出一點異狀了。
「奇怪,」嚴爭鳴心道,「這麼一看又不像畫魂了。」
他便試探著問道:「不知閣下是否看得出,他中的是哪種咒術?」
那聲音不鹹不淡地說道:「春秋咒,你們修士好像也叫『畫魂』,傳得神乎其神,其實只是彫蟲小技而已,不必在意。」
嚴爭鳴眉尖一挑——什麼叫做「你們修士」?
嚴爭鳴:「敢問尊駕……」
「我不是什麼『尊駕』,」那聲音有些飄渺地說道,彷彿不習慣人的客套口吻,飄渺中又帶了幾分生硬,「我只是個伴著金蓮花所生的花靈而已。」
他說著,一道灰白的影子便在嚴爭鳴面前閃了閃,看不清是男女老少,模模糊糊的,在凜冽的大雪山與越發燦爛的金光中像一隻不顯眼的蛾子,稍不注意便會忽略他。
嚴爭鳴微微瞇起了眼睛,不知這花靈打算怎麼對付他們兩個闖入者。
花靈彷彿看出他心中所想,直來直去地說道:「你不必多心,我之所以出面保下你們兩人,也是奉了金蓮花之命。」
嚴爭鳴一愣,他雖然時常自負英俊瀟灑,但也沒有自戀到認為自己能花見花開,心裡升起十分的警惕,想道:「這鬼蓮花不是要將我們弄去當花肥吧?」
花靈道:「今天的金蓮葉是因你而開的,你自然有權利將它取走,跟我來。」
嚴爭鳴:「……」
金蓮邀請他將自己的葉子取走?見他要被雪山秘境拍死,還特意派了個花靈護送?
這是白日夢吧?
有道是「上趕著不是買賣」,何況他一向倒霉慣了,堅決不肯相信這種狗屎運能落到自己頭上。
嚴爭鳴皺了皺眉,試探道:「這……倒讓我受寵若驚了,不必說別人,就是外面那位將大雪山開了個洞的魔修前輩,修為恐怕就在我之上,我何德何能?」
花靈道:「那鬼修修為確實在你之上,但他沒這個資格——因為他不是萬魔之宗。」
嚴爭鳴:「……勞駕,我也不是。」
花靈道:「大金蓮葉子能洗去人間一切罪孽,本身代表一種規則,不是誰修為高就認誰的,它認可的人不論正邪妖魔,必須是能左右一方局勢與規則的人,這叫做『有勢』,『權勢』的『勢』,看得出你是個正道修士,或許你本身沒有過人之處,但你們這一代人其他大能都死光了,『勢』便落在了你身上,也沒什麼稀奇的,不必惶恐。」
嚴爭鳴:「……」
雖然聽起來好像是矬子裡拔將軍,但細一想,好像還是真是那樣。
童如死後是四聖的時代,眼下,隨著尚萬年的隕落和卞旭的衰老,四聖的年代已經過去,除魔行動中,天衍處與魘行人九聖兩敗俱傷,各大門派在十方陣前全都各傷了元氣,還真是個山中無老虎,讓他這隻猴子稱大王的時代。
不說別的,他們那麼輕易就免了韓淵的死罪,不可能與扶搖而上的扶搖派沒關係。
花靈道:「所謂大雪山秘境其實只是北冥海中金蓮花自己凝結的保護層,一旦金蓮花長出葉子,這個秘境一炷香的時間就會分崩離析,重新等待下一個在金蓮身邊聚集的契機,你最好動作快點,拿了金蓮葉,自行帶著你的師弟離開此地就是,他身上不過一個小小畫魂,有了金蓮葉,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破解。」
嚴爭鳴總覺得這大雪山金蓮葉有點玄乎,於是問道:「恕我愚鈍,多嘴問一句,什麼叫做『洗去世間一切罪孽』?好比說有人濫殺無辜,罪孽深重,事情已經做下了,難不成只要有這片葉子,那些死了的人就能活過來?」
花靈被他問得一愣,片刻後笑道:「我在大雪山秘境中所見之人多為魔修,果然你們這些正道修士想的事不大一樣——人死自然是不能復活的,我所說『罪孽』與你想的並不一樣,你既然已入劍神域,想必已經能感覺到了,冥冥中扣在修士們頭上的那東西……」
嚴爭鳴:「天道。」
「天道,有清濁動靜,有長短厚薄,至剛則折,至厚將崩,」花靈低聲道,「天道令魔修修為一日千里,又令他們嗜殺嗜血以為平衡,若要魔道成聖,非得終身未曾沾血。天道要的是平衡,修士,所謂『罪孽』也是它平衡的一種方式,讓修士們種因得果,自己惶恐約束自己的行為,以免善惡到頭有天劫。」
說話間,嚴爭鳴雙腳踩上了實地,彷彿是接近雪山秘境的腹地了,那些暴虐的罡風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隨著真元運轉,嚴爭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也開始癒合。他將程潛打橫抱起來,並未繼續深入,站在原地道:「你的意思是,這金蓮葉子聽起來那麼神乎其神,其實說白了,就是天劫面前一把逃避罪責的紅杏?」
花靈:「出於淤泥,去其濁取其清——你要是非那麼說,倒也沒什麼不對。」
嚴爭鳴心裡生出了說不出的牴觸,那股來自金蓮葉的致命吸引力都被沖淡了。
花靈站在距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大道有什麼正邪之分?不過是你們這些凡人看不透罷了。」
嚴爭鳴聽了簡直想冷笑,要真是這樣,韓淵那五百年的鞭刑又有什麼意義?只要往腦門上貼一片蓮花葉子,當場就能變成一個純潔無暇的小綿羊!
就在這時,嚴爭鳴忽然聽見一片植物破土而生的聲音,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異香流轉而來,花靈微微仰起頭,輕聲道:「金蓮花開,那片能障目的葉子也展開了……」
嚴爭鳴一愣,順著那花靈所在方向抬頭望去,只見一朵不過兩捧大的金蓮花靜靜地浮在地上,真的接近金蓮,那妖異的金光反而沒有那麼濃烈了,說不出的聖潔。根系卻深埋在漆黑的北冥海水中,有種強烈的反差。
是了……這大雪山秘境能熄滅一切火光,包括天然的夜明珠,因為此間冰雪是那極黑的北冥之水凝成的!
金蓮孤零零地橫在薄薄一層海水中,上面飄著一層影影綽綽的霧氣,彷彿是感覺到了外人的氣息,蓮花忽然緩緩地轉動起來,露出了被它藏在下面的一塊巴掌大的蓮葉。
不知為什麼,一見那蓮葉,嚴爭鳴心裡忽然生出某種難以言喻的敬畏之心。
花靈低歎道:「這就是大雪山之心……修士,既然它為你而展,它便是你的了。」
嚴爭鳴卻沒有動。
那花靈看了程潛一眼,忍不住道:「金蓮葉如曇花,完全展開後只有一炷香的時間,隨即枯萎,雪山秘境也跟著崩塌,此乃人人打破頭想要的人間至寶,你還在磨蹭什麼!」
花靈的話音裡不由帶上了幾分壓抑不住的焦躁與催促,嚴爭鳴被他催促得幾乎生出逆反之心,想道:「皇上不急太監急,這是什麼道理?」
那花靈見他神色游移,立刻對症下藥道:「就是蓮葉等得,你師弟的畫魂恐怕也快等不得了!」
這話筆直地戳中了嚴爭鳴的死穴,隨著他不住靠近金蓮花,程潛的臉色也越發慘白,及至此時,他兩鬢的頭髮已經全然被冷汗浸濕,手指正無意識地痙攣著縮成拳頭,整個人都在發著抖,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花靈:「你打算看著他為了不殺你,自殘自傷死在你懷裡嗎?」
嚴爭鳴終於再摒不住,將程潛放下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騰出一隻手伸向那能讓世上所有魔修瘋狂的金蓮葉。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程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