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尾聲

蒼莽蜀山中,李筠這個異常龐大的引靈陣足足布了十天。

佈陣不比挖溝,一路上他不敢有一點錯處,生怕一個不好,便要禍害一方。

這一行但凡還能喘氣的,全被他支使得團團轉,有領路的,有四處搜刮靈石的,有幫著計算佈陣的,十來天下來,都已經筋疲力盡,更不必說輪流阻擋獻祭之術的韓淵他們。

一行人身上所有的丹藥全進了韓淵和水坑的肚子。

水坑剛吞下妖丹的時候感覺自己會被這東西撐爆,眼下卻覺得三千年根本不夠用,得三萬才行!

李筠宣佈「陣成」的一剎那,韓淵再難以為繼魔龍的身體,頃刻變成人形,半死不活地掉下來癱倒在地,耗損太過,他臉上幾乎冒出了一股近乎病入膏肓的死氣。

然而即便這樣,苟延殘喘的大魔頭仍然身殘志堅地伸出一爪子,拚命抓住了李筠的腳,氣如游絲地說道:「你……別忘了……真龍旗……」

李筠無暇對他表示嘲諷,當即將鞋一扒,光著一隻腳御劍而上。

他御劍如風,一路追逐著沿著引靈陣呼嘯而去的獻祭之術,無比緊張,為了這東西,李筠原本財大氣粗的儲物袋已經盆干碗淨了,各種靈物、符咒全部消耗乾淨,饒是這樣,他還是低估了這獻祭之術的強大。

引靈陣幾次三番險些要洩露出來,陣法每有破口,這一群修士便要大呼小叫如河邊縴夫,一擁而上,修得修、堵得堵,這熱火朝天的幹活模樣,倒真像是要將蜀中大山開出一條入地深溝來。

白虎山莊長老被鬼影所傷,狼狽得沒個人樣,還非得衝在最前頭,他御劍蹲在天上,雙臂從兩膝上垂下來,張著嘴伸著脖子,近距離地目睹了那獻祭之術洩洪似的順流而下,順手將沒頭蒼蠅一樣險些撞到他身上的年大大拎過來,放在一邊,喃喃道:「居然成了……」

李筠見了,立刻遠遠地打出一個信號,拚命地揮手,要求所有御物的人都落下去。

下一刻,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平地而起,所有還傻傻的停在天上的人全都被波及,紛紛從自家兵器上滾了下來。

那獻祭術中彷彿含著無數幽怨、暴怒、仇恨與絕望,自高崖流斜而下,如星河傾覆,落地成湖,汩汩而動間,無數荒山被夷為平地,原本的地貌面目全非,深不可測的懸崖露出猙獰的溝回。

天……

獻祭之術引起的地動足足持續了一天半方才塵埃落定,李筠一隻腳沒穿鞋,金雞獨立地提著,呆愣地喃喃道:「這也能擋上一時三刻……韓淵,你小子真是出息了。」

韓淵奄奄一息地不說話,看起來已經遭受了列祖列宗的愛撫。

水坑急道:「他怎麼了?」

李筠彎腰打量了韓淵片刻,搖頭晃腦道:「唉,這樣看來,那真龍骨我可不一定能給你要來了,差一根龍骨尚且如此,要是真給你補全了,你豈不是要翻天?」

原本快死的韓淵聞言立刻就地復活,迴光返照似的掙扎起來,奮力將李筠那只鞋砸了過來:「你敢!我跟你不共戴天!」

白虎山莊長老騰出手來,聯絡了蜀中幾大門派,包括明明谷。

各大門派也有眼色,隔日便紛紛送來各種傷藥補給,一行人在蜀中休整了大半個月才繼續往南。

韓淵自覺收拾了唐軫與卞旭,養好了傷越發不可一世,一路主動循著好幾個膽敢造反的魔修,來了個乾淨利落的殺一儆百。

等他們抵達南疆的時候,因為九聖身死便生出異心的魔頭們基本已經被韓淵震懾住了,一時間紛紛蟄伏下來。

「前面那片瘴氣攔路的地方就是魘行人所在了。」韓淵道,「這裡不歡迎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滾吧。」

水坑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對這天下第一魔窟十分好奇,問道:「四師兄,你們魔修會劫財劫色嗎?」

「劫,」韓淵看了她一眼,充滿蔑視地冷笑道,「但是劫色只劫人,不劫長尾巴八哥,你不必擔心。」

水坑憤怒地衝著他的後腦勺噴了一把火。

「別忘了把真龍旗給我送來。」韓淵一擺手化解了她的小火星,說完便大步往魘行人老巢走去。

他一抖袖子,一道巨大的山門憑空而出,上面一個龍飛鳳舞的「魘」字宛如張開了血盆大口的怪物,晦暗森冷的魔氣上下翻飛,與林間毒瘴融為一體,看起來說不出的險惡。

一塊血色的八卦圖從韓淵那已經破破爛爛的蟠龍袍袖中飛出,當當正正地打在了「魘」字旁邊,立即烙下了一個帶著血氣的印記。

這血印彷彿油滴入了沸水,一時間,魘行人山谷中起落了無數雙窺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著這位歸來的大魔頭。

韓淵穿著破爛如乞丐的衣服,步履間卻仿如回歸龍庭的帝王,旁若無人的身影闖入了群魔故里。

可惜沒走幾步就被破壞了——水坑方纔還要將他燒成人干,這會見他背影,心裡又忽然空落落的,不由得高聲叫道:「四師兄,我們以後來找你玩啊!」

韓淵:「……」

「玩個蛋,」他咬牙切齒地想道,「丟人。」

巨大的龍影在韓淵身後一閃,蒼龍入海似的一頭扎進了南疆瘴氣中,再不回頭。

他將終身鎮守在這裡。

一行人就此分別,了結了天衍後事的游梁無處可去,李筠循著嚴爭鳴給吳長天的承諾,決定將他帶回扶搖山。

年大大則報備一聲後,孤身去了東海,尋找年明明的轉世。

可是茫茫人海,找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小男嬰談何容易呢?何況韓淵只是告訴他一個大概方向,准與不准還在兩說。

年大大在東海附近轉了幾天,不大甘心,想找個地方住上一陣子,慢慢尋訪。

他扮作凡人,找人打聽便宜的地方投訴,被一個漁民領到了東海岸邊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只見那有一棵大得要成精的枸杞樹,枝幹橫七豎八得好像有參天野心,一排排掛著紅如血珠的果子,樹下坐落著一個破敗的小院子。

院門口幾塊大石頭圈了個豬圈,門邊一副對子,左面是「三文一宿」,右面是「愛住不住」。

年大大被這等氣魄鎮住了,好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敲了敲門,沒敢敲大聲,耗子撓門一樣。

撓了半晌沒人搭理,年大大已經準備走了,便聽「嘎吱」一聲,裡面走出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分明是個凡人,通體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派。

那壯漢瞪著年大大,喝道:「你沒吃飽飯嗎?會不會敲門?到底住不住!」

年大大被這凡人無法形容的氣派鎮住了,順口道:「住……住,前、前輩,我住。」

「前輩?」那壯漢一挑眉,聲如洪鐘道,「哦,鬧了半天你還是個修士,沒見過你這麼窩囊不成器的修士,交錢,滾進來!」

年大大不敢有絲毫異議,圓溜溜地滾了進去。

而直到年大大在東海住了兩個多月,山川間的魔氣才漸漸沉澱消散——

那十萬八千階的不悔台讓當世兩位大能足足跋涉了近三個月。

兩人身上大小傷口無數,此時即便是程潛,在看見頂端的一瞬間,腳下也忍不住踉蹌了一下,險些跪下。

太艱難了,霜刃的劍光都被磨得黯淡了,程潛簡直想直接從這裡滾下去,他一點也想不出童如當年是怎樣上來的。

不悔台上空寂肅殺,嚴爭鳴走在前面的腳步忽然一頓。

程潛疲憊地啞聲道:「怎麼了?」

嚴爭鳴:「你來看。」

只見不悔台上有一枚腳印,浸染了血色,如今血跡已經露出了陳腐的鐵銹色,卻被不悔台忠實地保存了下來,幾百年沒有一絲褪色。

只看這枚驚心動魄的腳印,便能想像得出當年童如孤身闖入是怎樣的光景,他一條腿踏上不悔台,另一條腿還在石階上,一身的傷。

他想必是強弩之末,無力地將手重重地撐在自己的膝蓋上,才留下了這樣重的一枚腳印。

當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起頭望向那熠熠生輝的心想事成石時,會不會好像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沒有人與他輪流執劍、彼此護衛,他獨自背負著無處訴說的非分之想,在心魔與良心的雙重拷問下,背離塵世,踏血而來。

這樣一想,做小輩的雖然明知他為了一己私慾走火入魔,引來了諸多禍事,卻忽然之間無法說出多麼苛責的話來了。

不悔台中間心想事成石原本的印記還在,兩人停歇了片刻,七手八腳地撤下冰心火。

那塊石頭彷彿有靈,只要人輕輕一推,便自己歸了位,嚴絲合縫地沉澱了下來。

它中間流動的浮光一瞬間便凝滯了下來,週遭始終在糾纏不休的魔氣好像變成了一把細灰,忽地一下,煙消雲散了。

不悔台上一塵不染,也不見一個符咒,可它就是讓人有種極端寂靜的感覺,好像人心中種種野心奢望,到了此間,都會不由自主地平息寧靜下來,回歸到為人本質的潔淨來。

此地跋涉十萬八千階,彷彿度過了十萬八千場劫難的一個歸宿。

程潛聽見龐雜的哭聲與喊聲、笑聲與吼聲,它們一同離他遠去,像是沉浸多年的一個夢境走到了頭,心間一時前所未有的清明,好像再次聽見了乾坤中渺茫的天道。

他腿有些麻,腳下一個踉蹌,便乾脆順應了本能,仰面躺下,聽著四周禍亂的心魔逐漸安靜溫順下來,感覺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嚴爭鳴也比他強不到哪去,將自己大半的重量都撐在了霜刃上,站在旁邊發了會呆,突然問道:「當年童如師祖對心想事成石許願的時候,願以百萬怨魂為祭……那現在呢?算是怎樣?」

程潛閉著眼睛,幾不可聞地說道:「怎樣也不怎樣,那塊石頭其實也並沒有讓他心想事成吧?」

扶搖派的血脈還是斷了,木椿師父還是死了。

故人們還是一個又一個地決絕而去,人間還是被拖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亂局……

至今方休。

劫難像一把燎過平原的大火,無情又無法抵擋地碾壓過去,將一切都焚燬在灰燼裡。

唯有細草嫩芽,死寂過後,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風裡。

「枯木逢春」,像一個開頭,也或許是一個結局。

嚴爭鳴靜立片刻,說道:「等我們回去,你有空帶我去一趟忘憂谷吧,我有點想見見師父和師祖。」

程潛口無遮攔地說道:「去跟他們顯擺掌門師兄你百年來力挽狂瀾、復興門派的豐功偉績嗎?」

嚴爭鳴:「……」

被師弟看透了的感覺真不舒爽。

他惱羞成怒地抬腿給了程潛一腳:「讓你帶路你就帶路,哪來那麼多屁話!」

可惜計劃好的這一行注定事與願違。

兩個月後,嚴爭鳴嘴裡叼著一片「障目葉」,艱難地掩去自己的生氣,趕在黃昏一刻跟程潛混進了忘憂谷,兩人一路穿過鬼蜮,輕車熟路地尋到了童如的埋骨之地。

誰知原本在那的屍骨卻不見了。

兩人在原地找了好幾圈,一無所獲,程潛險些懷疑自己記錯了地方,直到他最後從大樹下挖出了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錢。

這才想起童如同他說過的,下次再來,恐怕就不能相見了。

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滿,大罪已贖,終於與山川草木同去了。

兩人在天亮前原路離開了忘憂谷,嚴爭鳴這才吐出障目葉,問道:「師父和師祖的魂魄消散了嗎?」

程潛想了想,答道:「不如說是飛昇了。」

這麼一想,心裡忽然就覺得釋然了。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

《六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