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第一步走向邪惡,大抵是由於他那善良的本性被人引入歧途的緣故——盧梭。
男人大概二十八九歲,說得上是高大英俊的經典款,走路的時候微微有些急,但是肩背挺得很直。身上是便裝,熨帖整潔,襯衫開著最上邊的扣子,露出刮得乾乾淨淨的下巴,五官深邃硬朗,不笑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可能有些過於尖銳。
乍一看,像是不大好親近的人。
他大步走過走廊,不時與擦肩而過的人點頭致意,禮貌,但是深色的眼珠像是浮著一層淺淺的霜,不知道走神走到了哪裡,態度多少顯得有些敷衍。
男人手裡拿著一份報告,就這麼到了局長辦公室的門口。
才伸手要敲門,門卻「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了,一個漂漂亮亮、滿頭□浪捲發、化了淡妝的年輕女子正從裡面走出來,抬頭見了男人,愣了一下:「沈頭?」
男人有些嚴肅的臉上這才露出一個笑容來,這是見到熟人了,所以他的笑容特別好看,眼睛彎起來,帶著特別的親切和真誠:「怡寧,我回來復職。」
安怡寧睜大了一雙杏核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男人一番,臉色臭起來,陰陽怪氣地說:「復職?沈夜熙,你丫嫌命長啊?」
沈夜熙聳聳肩膀:「都一個多月了,放產假的都差不多該回來了,我閒得快長蘑菇——怎麼,你為了不讓我復職,就想把我堵在這裡?」
「醫生給你簽字了?哪兒來的獸醫,耗子藥吃撐了吧?」安怡寧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把他往外推,「復你個頭的職,看看你身上那子彈眼,跟篩子似的,好容易喝水不往外漏了是吧,又出來折騰!滾滾滾,從哪來回哪去,沒你地球還不轉了呢,瞎逞能!」
沈夜熙無奈,由著她往後推了幾步:「死丫頭別胡鬧,老在醫院住著你管飯?」
「公費醫療唄,不用白不用,你就是上夏威夷療養去,局裡也得照樣給你掏錢,有便宜都不知道占,瞅你那點出息……」
這句反動言論還沒說完,一聲從局長辦公室傳出來的輕咳就打斷了她,有人低低地笑了一聲,慢悠悠地接口:「安怡寧,你說什麼?大點聲,我沒聽清楚。」
安怡寧臉一僵:「天、天真藍啊……」
辦公室的門再一次打開,一個中年人走出來——好多人都說他們莫匆莫局長不像幹警察的,說話做事不緊不慢,人也風度翩翩,一張臉上總帶著那麼幾分包容平和的笑意,倒有點像大學裡的教授。
莫局長瞥了安怡寧一眼,笑瞇瞇地看看沈夜熙:「回來了?」
沈夜熙應了一聲,也收起玩笑的表情,把復職報告遞給他。
莫局長拍拍安怡寧的後背:「去,你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擋路擋太陽的。」
「莫局,你真打算同意讓這拚命三郎回來接茬玩命?局裡還沒窮到揭不開鍋呢!」
「多幾個你這樣的,離揭不開鍋那天也不遠了。」莫局長低著頭翻看著沈夜熙的復職報告,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夜熙,你怎麼把她給得罪了,這麼不願意看見你回來……哦,對了,今天早晨黃醫生給我打電話了。」
沈夜熙一愣。
「放心,沒打你不配合治療的小報告,就是建議你再回醫院休養一陣子,他說你一部分器官功能受損,太過勞累的話,身體情況有可能會惡化。」莫局長頓了頓,手伸進兜裡,拿出一根筆,在手指尖轉了一圈,「你怎麼說?」
沈夜熙人五人六地弄出一特官方的說辭:「黃醫生只是建議,他既然給我簽了字,就說明他也認為我現在的身體狀況足夠能夠出院,並且可以適應目前的工作強度。」
莫局長抬起頭,帶著笑意看了他一眼,這回沒再說什麼,在復職報告的最後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一邊安怡寧急了:「莫局,莫局,哎呀爸!你還真給他簽?!」
「不簽怎麼辦,你們隊你帶?」莫局長簽了字,直接把報告丟在安怡寧懷裡,「行了,就這樣吧,醫院那幫白大褂又看不住他,還不如調回來放在眼皮子底下,讓你們幾個監督呢,正好剛給你那案子,讓夜熙一塊跟進吧。」
他說完轉身要回辦公室,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過頭來:「不過話是這麼說,夜熙,你可千萬給我悠著點,咱局裡人員凋敝,哪個都是不可再生資源,花那麼多醫藥費才把你從老閻王那撈回來,再折進去我們就賠大發了。」
沈夜熙的臉有點抽,安怡寧咬牙切齒地盯著自家老爸的背影和在眼前合上的門:「這老頭子怎麼越老越討人嫌?」
她直言不諱地說出了廣大人民群眾心聲,路過的公安幹警都忍不住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沈夜熙默默地同意了她的話,然後把外衣脫下來拿在手裡,立刻進入狀態:「走吧,跟我說說什麼案子。」
得,什麼叫鞠躬盡瘁的人民公務員。
安怡寧歎了口氣,前天楊姐她媽領著相親對像找到警局來,昨天盛遙的前任情人轉乘跑到警局門口堵人,今天他們渾身上下沒一個好地方的沈大隊長又一意孤行地非要回來幹活,她覺得這麼下去,自己作為這幫人的保姆,白頭髮都得多幾根。
無奈地翻開夾在腋下的卷宗,安怡寧以一種半死不活地聲音說:「屍體在下水道裡被發現,死者身份已經確定,名叫張晶,女性,九歲,這個月本市已經失蹤了好幾個八九歲這樣的孩子了,專案組那幫飯桶到現在沒弄出個二五四六來,莫局急了,把他們解散了,案子轉到我們這來。」
「大白天的別瞎說別人,」沈夜熙輕輕咳嗽了一聲,壓低了聲音,「雖然也是實話——屍體只找到一具?」
「咱們的人正在附近搜索。」
「死因呢?清楚麼?」
安怡寧頓了頓,從文件夾裡抽出一張照片,遞到沈夜熙面前。照片的背景是黑黢黢的下水道口,一個帶血的頭顱面衝著鏡頭,儘管這膚色泛著難看的死氣,仍然不難看出,這生前是個長相不錯的女孩。
女孩臉上的表情極度驚恐,安怡寧說:「你看,嚴格來說,這還算不得『一具』屍體,其他地方還沒找到。」
沈夜熙抿抿嘴,開玩笑的時候眼睛裡留下的笑意退了乾淨,他一言不發地加快了走路的速度,安怡寧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結果超速就導致,到轉角的地方正好有一個人從對面過來,非常不幸的是,那人手裡還端著一杯咖啡,雙方想剎車的時候,都已經來不及了。
一般人手上如果拿著熱東西被撞到,都會下意識地往後躲一下,把東西往外送,可是那人第一反應,卻是把自己的胳膊肘橫過來,擋在沈夜熙和手上的熱咖啡中間,滾燙的液體全都灑在了他自己的手上,來人低低地「嘶」了一聲。
沈夜熙一愣:「對不……」
「不好意思,我沒看路,沒灑你身上吧?」沈夜熙話還沒出口,對方已經忙不迭地道起歉來,手忙腳亂地接過安怡寧遞過來的面巾紙,一邊咧嘴一邊擦拭燙紅了的手。
沈夜熙抬眼看過去,這是個青年,穿著件鬆鬆垮垮的黑色襯衫,顯得皮膚特別的白,深棕色的頭髮稍微有點自來卷,帶著一副黑框眼鏡,五官上看,好像有些外國血統,是張生面孔。
看這有點單薄的小身板,像是新調來的文職。
安怡寧按住額角:「漿糊醫生,你這往哪走呢?您老人家一天得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多少遍啊?」
青年一愣,看了看安怡寧,又回頭瞄了一眼他的來路,「啊」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沒,我就是坐的時間長了想出來走走。」
「行啦,別走了,向後轉,有活兒干了。」安怡寧偷偷翻了個白眼,話音一轉,「不是讓楊姐跟著你嗎?」
「我只是出來倒杯咖啡,轉轉就回去……」
「咱這位天才,才基本上把咱這層的路摸索得差不多,就沒長方向感基因。」安怡寧歎了口氣,拍拍沈夜熙的肩膀:「這是咱們輕傷不下火線,光榮歸來的頭兒沈夜熙。頭兒,這個是莫局給隊裡新調來的姜湖姜博士,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
安怡寧點點頭:「大家壓力太大,上次……上次那件事以後,」她的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有點謹慎地觀察了一下沈夜熙的表情,話音斷了片刻,見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才繼續說,「莫局特意把姜博士調進來,隨時關注大家的健康狀況。」
姜湖眨眨眼:「啊,幸會,你就是傳說中的沈隊!」
傳說中的——好像我已經作古了似的。沈夜熙啟動陌生人自動程序,換上標準微笑,點點頭,和姜湖握了握手,心裡琢磨,心理醫生隨隊,他當然雙手贊成……不過這位,還真是怎麼看怎麼不靠譜。
「出外勤的時候姜醫生一起嗎?」沈夜熙隨口問。
「莫局說讓我一起……呃,沈隊不用那麼客氣的,」姜湖跟在他身邊有點侷促,「其實他們都叫我漿糊。」
沈夜熙偏頭看了一眼安怡寧——莫老頭從哪個幼兒園把這小孩給挖過來的,真作孽。心理學?這博士學的可別是日內瓦學派的兒童心理學。
安怡寧每次一看見姜湖那有點不知所措地迷茫樣子,就忍不住獸……不,是母性大發,於是瞪了沈夜熙一眼——不許欺負人,用眼神也不行。
沈夜熙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又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跟隊外勤,那姜醫生持槍嗎?」
「不,我算文職,而且我不喜歡暴力。」姜湖攤攤手,「楊姐也說我不帶挺好的,到時候萬一真遇到緊急情況和匪徒面對面什麼的,我帶了也是給別人帶的。」
沈夜熙覺得,天下極品全都被莫匆挖到局裡當吉祥物了。
這時迎面過來一個男人,三十出頭,說不上長得多端正,可是就是讓人看著順眼。男人見到沈夜熙,臉上驚喜的表情不加掩飾,大步走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狠狠地拍拍他的後背:「你可算是回來了。」
沈夜熙這回臉上的笑容不帶作假的了:「君子,辛苦你們了。」
安怡寧一指姜湖,撇撇嘴:「蘇哥,出來找漿糊的吧?」
蘇君子這才放開沈夜熙,熟練地伸手揉了一把姜湖的頭:「你這破孩子,瞎跑什麼。」
姜湖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吐吐舌頭。
安怡寧甩了甩手上的卷宗:「我聽說上回你足足帶了他兩天,這娃才找到去衛生間的路,君子哥威武,不愧是拖家帶口的人,有耐心有毅力——敘舊什麼的等會再說吧,大爺們,咱先移駕辦公室,順便叫上楊姐和盛遙,有活兒了,準備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