倖存的亞獸男人名叫哲言,他用了一根粗布條,把小嬰兒綁在了自己的胸口,畢竟他只剩下了一條手臂,即使敵人們往相反的方向離開,叢林裡依然有各種各樣的危險——而他只是個健全的時候尚且沒有多少戰鬥力的亞獸。
哲言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有一個疑問,為什麼自己會生為一隻亞獸,為什麼那些曾經無所不能的天神們會讓人們生而分為三六九等,讓他生來就和那些跟自己只有一字之差的同胞們有如此天差地別一樣巨大的鴻溝。
可是後來他長大了,就學會了低頭做工,不廢話。
抱怨,是不能夠讓一個人活下來的。
哲言跌跌撞撞在泥濘中奔跑,時而低頭看看懷裡的孩子——據說今年部落裡出生了好幾個個孩子,哲言有些難以分辨他到底是他們中的哪一個。
可是這小傢伙那麼安靜,不哭也不鬧,蜷在他懷裡,連呼吸的聲音都那麼的輕,只是偶爾在哲言停下來,給他餵水或者野果的醬汁的時候,睜開眼睛看他一眼。
這孩子有一雙漆黑的眼睛,還帶著嬰兒特有的清澈,也是他那張發青發紫的小臉上唯一帶著活力的東西。
哲言懷疑這不是孩子的性格安靜,很有可能是他生了什麼病,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走了多遠,哲言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精疲力竭了,這才看見了一條細細的路,橫在森林的邊緣。
他知道,那是去更北方的路,傳說那裡有成群的野狼,每年冬天的時候,都會被不見天日的大雪覆蓋,除了最強悍的戰士,沒有人敢去那種危險的地方。
他雙膝一軟,摔倒在了路上,眼前一片一片地發黑。一整夜,除了水果,他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失血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他甚至覺得胸口開始蔓上麻木。
直到這時,嬰兒終於發出了聲音,像小貓一樣地哭泣起來。
哲言癱倒在地上,掙扎著抬起半個身體,用凍得發白的哆嗦的手指捧起這個小小的生命,笨拙地搖晃著他,可是方纔還很乖的小嬰兒卻哭鬧個不停,聲音細弱,眼淚不斷地湧出來,小臉皺成一團。
哲言猜他可能是餓了,雨季裡林子中的果子都會因為水分過分充足而潰爛,吃起來根本沒有多少糖分,但他又能去哪裡給孩子找吃的呢?
他們的家已經不在了,而他本人,連只野兔也抓不住。
男人把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徒勞地用手指蹭去嬰兒臉上的眼淚。
「別哭了。」他這樣說道,自己的眼淚卻掉了下來,砸在嬰兒的身上,「我們都得活著,知道麼?即使我們都是沒用的人——可沒用的人,難道就不能活了麼?」
傷病、淋雨以及連夜奔逃,讓哲言發起燒來,他拼了最後一絲清明爬起來,搖搖晃晃地順著小路邊緣走下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一樣不真實,有蟲蟻叮咬在他身上,癢得發疼,一抓就是一道血痕,汗水淋上去,火辣辣的。
他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對這小傢伙說了什麼,也不管他是不是聽得懂,他不是在表達什麼,或許只是行至末路的幾句胡話而已。
終於,這條寂寞的路上,來了一個騎馬的人,看他的打扮也許是個信使什麼的。
哲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這讓他好像被激發了潛力一般跑了起來,竭力想追上那匹飛奔而過的馬:「等一等!救救我們!求求您,救救我們!」
可是那輕裝簡從的高傲的騎士連頭也沒回,就那麼絕塵而去。
一個殘廢的亞獸男人,還有一個連哭聲也聽不見的、快要死了的小孩,腦子燒壞了的人才會在這種危機重重的路上停下來。
誰知道他們是不是什麼等著搶劫的獸人的誘餌呢?
要知道這裡可是北方,山林裡充斥著各種野蠻的部落,這種事是層出不窮的。
接著經過的是一個商隊,中間是一隊亞獸,外面是幾個變成了獸身仔細開路小心戒備的獸人,他們用馬拉著車,裡面裝著的或許是要和某個更北的部落交易毛皮的貨物,哲言不敢靠上去——那領頭的巨獸一隻腳就能踩死他,他只是像個牲畜那樣,卑微地跪在路邊,額頭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懇求過路的大人們能停下來可憐可憐他們。
哪怕給他們一口吃的呢?
可是他們像是完全沒有看見他們一樣,從他面前揚長而過,馬蹄和獸足濺起的泥水潑在他臉上,哲言卻慌忙去看嬰兒的情況,確認他沒有受到什麼傷害,這才望著商隊遠去的方向抬起頭來,因為高燒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裡冒出一層泛著死氣的迷茫。
這個世界……這個那麼醜陋、那麼骯髒的世界……
就在這時,一雙險惡的小眼睛盯上了男人和他懷裡的孩子,在哲言身後的大樹上,一隻色彩斑斕的毒蛇吐著信子,昂起頭上的毒瘤。
那東西已經因為亢奮而變成了紫色,慢慢地順著樹幹攀爬著,對準了哲言無力地垂在一邊的脖子。
常年生活在叢林裡的遷徙的部落裡,哪怕他沒有打獵的力量,也足夠敏銳能感知到野外的危險,在巨蛇撲過來的剎那,哲言就聞到了它嘴裡那股腥臭的氣味,他慌忙往旁邊躲閃,可是早就虛軟的四肢拖累了他,男人狼狽地摔在了地上,他只來得及下意識地抬起自己僅剩的胳膊,擋在自己和嬰兒面前。
那畜生嘴裡的毒物讓他產生出某種眩暈的錯覺。
一聲咆哮在他耳邊炸開,一隻獸人化成的巨獸猛地從旁邊撲過來,一口咬住了毒蛇的七寸,帶著它的身體往旁邊滾去。
這隻巨獸身上長滿了堅硬的鱗片,盔甲一樣,哪怕是最堅硬的毒蛇的牙也無法穿透,毒蛇很快死了,巨獸在晨曦中昂起頭高聲咆哮,驕傲地站在他的戰利品旁邊。
這種毒蛇的毒瘤裡能提取一種精華,據說可以讓女人青春永駐,深受那些權貴獸人們養的婦人和小妞們的喜愛。
隨即,巨獸變成了一個青年,他身上背著簡單的行囊,看起來像個以四處打獵為生的人,他利索地割下了毒蛇的肉瘤,放在隨身特製的小袋子裡裝好,這才站起來,掃了一眼旁邊狼狽的男人。
「唔!」青年似乎有些意外似的,挑起眉,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個殘廢和一個小東西?」
哲言看著他,嘴唇艱難地掀動著。
「求求您……」他氣若游絲地說,「求求您,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怎麼,附近發生了部落戰爭?」青年人毫不動容地擦乾淨自己用來解剖蛇身體的匕首,隨口問道,「那你是從後面那片林子裡逃出來的?我早聽說那裡有一個還過得去的部落……你們這些生活在林子裡的野蠻的北方人啊!」
「求求您,只要一點吃的東西……」
「行吧,來,給我瞧瞧這個小玩意兒,」青年人蹲下來,揭開嬰兒身上的破布,湊過去仔細看了一眼,然後揪出嬰兒的小手,仔細找了找,沒能找到獸紋,於是臉上微微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他可不是獸人。」
「求求您……」
青年人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哲言滿是泥濘的臉,頗為遺憾地說道:「我勸你啊,還是算了吧,這種亞獸的小不點,長大了能有什麼用,再說你瞧他那樣子,說不定先天就有點什麼毛病,不可能活到長大的——不過我看你比他好不到哪去。別掙扎了,早點從哪來死回哪裡去,找你們信仰的那個神去,他一高興,也許會給你一個健康強悍的新生命。」
說完,青年獸人冷漠地轉身走了,哲言抓著他衣角的力量壓根被比一隻螞蟻大不了多少——不是這個獵人冷酷,實在是他見得太多了,食物是那麼珍貴的東西,怎麼能浪費在沒用的亞獸小孩身上呢?
而且……誰不想活著呢?
可活著也是要看命的。
哲言眼睛裡最後一絲光,終於暗下去了,他撲倒在巨蛇的屍體旁邊,目光發直,只有嘴裡還在含混地念叨著:「救救我們,求求您……」
終於,這條荒涼的道路上來了第四個人。
他看起來還是個少年,個子雖然不矮,但臉上還帶著孩童特有的稚嫩。通常小獸人過了八九歲,就能長到普通亞獸的成年男人那麼高了。
少年身上穿著小鎧,腰上綁著一條細緻的籐帶,那是孩子第一次出遠門的時候,母親要親手編好繫在他身上的。
他在哲言身邊停住了腳步,手腕上面罕見的羽毛形狀的銀色獸紋,在慢慢升起來的陽光下好像閃著光一樣。
「你說什麼哪?」少年發現了他,蹲下來看著這個狼狽的亞獸男人。
他皺著眉,側著耳朵仔細聽了一陣子,然後捲起一片巨大的葉子,接了一點樹上堆積的雨水,餵給了男人。
少年顯然沒照顧過人,一葉子的水,有一半潑到了哲言臉上。被冷水一激,哲言恢復了一點神智,他扒著樹幹,勉強坐起來,露出懷裡護著的嬰兒,嘴對嘴地把水餵給了孩子。
這個第一次出遠門的獸人小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嬰兒,覺得很新奇。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小的孩子,不過新鮮是新鮮,他只是看著,並沒有發表什麼見解。
嬰兒閉著眼,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
哲言抬起頭,聲音沙啞地對這獸人少年懇求說道:「小少爺,您有食物麼,求求您施捨一點,救救我們。」
「哦,等我找找。」獸人少年二話不說,把身後的行囊解了下來,竟然毫不知道避諱地當著陌生人的面翻了起來,好半天,他才從中翻出了一包肉乾來,少年看起來竟然還有些不好意思,捧了一把肉乾遞給哲言,尷尬地說道,「只剩這個了。」
哲言猛地把食物搶過來,大口大口地撕咬著,幾乎連嚼都不嚼,直接生吞了進去,然後他咬下肉乾最嫩的地方,自己嚼爛了,依然用那種方法餵給嬰兒。
不過即使是這樣,肉乾對於嬰兒來說,仍然太艱難了,他的反應很直接,把食物吐了出去。
「吃啊,吃進去。」哲言把孩子吐出來的肉沫又硬生生地給塞了回去,「吃進去,求求你了,吃了才能活下去啊!」
獸人少年在旁邊看了一會,沒出聲,心裡嘀咕了一聲:這小傢伙能活麼?
他默不作聲地留下自己的肉乾,轉身走進了林子裡。
一開始,哲言還以為他已經走了,畢竟留下食物就已經是個非常善良的了,可是過了一會,他聽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哲言嚇了一跳,慌忙回過頭去,發現是剛才那個默默走開的獸人孩子又回來了,還「噗通」一聲,扔下了一隻成年的角鹿。
這種動物肉質非常鮮美,而且少有腥味,無論是烤熟還是生吃都算美味。
可角鹿非常善戰,行動敏捷,即使很強大的獵人也不一定能捕捉得到。
獸人少年面無表情地抬手擦掉自己臉頰上沾染的血跡,然後單膝跪在地上,解下腰間的匕首,利索地把角鹿給大卸八塊了,然後推到了哲言面前,輕聲道:「吃吧。」
哲言愣愣地看著他。
少年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一個金屬的小碗,接了滿滿的一碗血遞給哲言,用下巴點了點他懷裡的嬰兒:「給他喝這個,我阿爹說喝了血長大的小孩,以後會變成最強悍的勇士。」
然後他大概也是覺得也沒什麼別的話好說了,就把行囊解了下來,把裡面的肉乾全部倒出來,一股腦地放在哲言懷裡:「拿著吧,我走了。」
「等等!」哲言突然開口叫住他,「等等孩子!都給了我,你自己呢?你不能不帶吃的上路,你阿爹難道沒有告訴你……」
「哦,我再去打。」少年把匕首在樹幹上蹭乾淨,收回腰間,毫不在意地說。
哲言張著嘴看了這個古怪的小獸人一會,終於放輕了聲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我會報答你的——即使我活不到那時候,將來這孩子長大了,我也會讓他記得報答你的。」
少年沒當回事,一個殘廢的亞獸男人和一個不如他小臂長的小東西,能有什麼用呢?但人家那麼說了,算是好意,他也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屑,只是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以及還屬於孩童的純真。
「華沂。」他跺了跺腳上的泥,繼續沿著他的路往前走去,「那我走啦,你們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