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陸的四季非常分明,過了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和初秋,樹的葉子就會開始往下掉,深秋便悄然而至。
這段日子並不好過,馬上就要進入寒冬,地底下的涼氣慢慢地浮到地面,空氣開始變得乾燥,時而陽光普照,時而秋風蕭瑟。
在山上,每年的這個時候,長安都會減少自己的活動,秋冬換季,他即使靜靜地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動,胸口都會發悶,要是再趕上陰雨天氣,便更難捱,一口氣總是吸不到胸中似的,輕飄飄地在喉嚨裡打了個轉,又會自己飄走,總是覺得憋得慌。
華沂站在索萊木的樹神面前,默默地抬起頭,又默默地低下頭,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片被利器刮得只剩下葉脈的樹葉,眼皮突突地抽了一會,終於無奈。
只見地面上的葉子被人收攏了起來,還在上面插了根香,大概是索萊木在憑弔這位今年禿得格外早的樹神閣下。
原本說今日要到的其他部落使者的人影子也沒看到一個,華沂派出了幾個人沿途查看,以防有什麼變故,接著他心事重重地遛到了這裡,本期望能在這裡等到長安,好跟那小崽子說說,讓他練刀換個地方,不要可著一個軟柿子捏。
可是他等了很長時間,長安也沒來。
對於長安而言,似乎除了吃、睡、練刀是第一等重要的事,其他都可有可無,這些日子在巨山部落住著,練刀可謂是風雨無阻,華沂不知道是什麼玩意絆住了他的腳步,便決定親自移駕去看看這件稀奇事。
長安屋裡飄來一股甘草的香氣,他從來不關門,因此華沂掀了帳子便直接走了進去。
小奴隸不在,長安坐在一個精緻的小爐子面前。那是華沂看到天快要冷了,弄到他這裡的一個小火爐。小火爐是個好東西,可以抱進被窩裡,裡面燒的是特殊的炭,叫被子蓋住了也能著,不熏人,仔細聞,其中還有股香味,據說可以連著燒上兩天兩宿都不滅,不像屋裡的地灶坑,滅了的話還要半夜爬起來重新點。
這些東西都是散佈的流浪行商們兜售的,要價很高,裡面的炭火也非常珍貴。
華沂進了屋,便眼睜睜地看著這難得的珍貴小火爐,眼下便被長安這個分不出好壞的倒霉孩子給架在桌子上,煮湯喝了。
長安見他進來,連頭也沒抬,依然非常專注地削著一隻洗乾淨了的芋蛋果。芋蛋果的皮已經細緻地刮去了,長安用一把不過食指長的小刀片將芋蛋果的肉往下削,每一刀下去都削下均勻的一片,薄如蟬翼,他的動作不慢,芋蛋果一片一片地從他的手縫中往下掉,很快便堆滿了一個盤子。
華沂忍不住伸手捏了一片,然而那片實在太薄,沒等他拿起來,便在半途被他不小心捏碎了。
他忍不住問道:「這是要吃的?」
長安點了一下頭。
大家吃芋蛋果都是剝皮就往地灶坑裡一扔,隨便用撥火棍撥弄幾下,拿出來灑上粗鹽就能直接啃,華沂聞所未聞這種吃法,脫口道:「你吃飽了撐得麼?」
「我練手,練完的順便留著吃,省得浪費。」
長安這話說完時,手快得叫人看不清,已經將一個滾圓的芋蛋果削完了,他輕車熟路地拿起了第二個,雪片一樣薄得不可思議的芋蛋果便接著在他手中紛紛落下。
不知道教給他刀術的是哪一位世外高人,怎麼樣獵奇的練習方法都有,華沂將目光放在了那讓他後槽牙疼得小爐上,指著那上面煮著的一碗綠不綠黃不黃的湯,問道:「這又是什麼玩意?殺蟲子的?」
「草藥。」長安說道,「我喝的。」
華沂聞言吃了一驚,正色下來,抬手捏住了長安的下巴,湊近了仔細打量他的臉色,可是長安的臉色幾十年如一日,總像是帶著一點大病初癒的孱弱似的,時間長了,便也瞧不出有什麼不同。他便有些憂心地問道:「你什麼病?」
長安的視線被迫轉移,可小刀像是活的一樣,從他的手指間穿梭而過,刀背滾過他的食指和中指,落入到人手上最不靈活的四指和小指之間,那芋蛋果在他手心上轉了起來,眨眼間便被刮下了整整三圈的層皮,一氣呵成,別說是斷點,便是一點轉折凝滯也瞧不出來。
長安這才撲稜了一下腦袋,把華沂的手甩下去,然後把那個脆弱的芋蛋長條用小刀捲著放進了盤子裡,說道:「我師父說是天生的,阿媽那裡帶來的。」
娘胎裡帶來的病都是大毛病,治不好的,華沂嚇了一跳,問道:「有什麼症狀?」
他本想建議長安去找阿葉看一看,誰知長安瞄著草藥似乎煮得差不多了,便端了起來,一飲而盡,喝完以後,他把嘴邊青青綠綠一片抹掉,砸吧了兩下嘴,皺著眉對火爐贈與者抱怨道:「也沒什麼症狀——你這破玩意不好用,煮了一下午,也沒煮熟,裡面還是涼的。」
沒煮熟……草藥沫子和著涼水,半生不熟地就被他這麼兩口給喝完了,華沂無話可說地看了他一會,便知道了,這傢伙屁事也沒有。
「因為『那玩意』是暖被窩的,不是給你煮草渣子湯的。」華沂幽幽地說道,「你這個專門糟蹋好東西的土包子。」
然而土包子長安跟他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用長桿的小棍,從小爐子中夾出了一塊炭火,往上吹了兩口氣,吹出了晃晃悠悠的小火苗,幽香濃郁了些,長安捏住鼻子,扭頭打了個噴嚏,然後他不滿地從旁邊挖了一坨油,把這塊「嬌貴的炭火」粗暴地裹在了裡面,嬌弱的火苗遇到油,立刻變得膀大腰圓起來,將固體的油融化成灼熱的油滴,落到片得極薄的芋蛋果上,它們立刻被燙得捲曲了起來,發出了一股細微的香味。
但長安很快沒了耐心,一鬆手把整個炭火全給丟在了盤子裡,「轟」一下激起了一簇火花,過了片刻,油給燒完了,火才終於熄了,長安便重新把那奄奄一息的高貴的小炭火夾起來,在桌子邊上隨便甩了甩,擦了兩下,又隨手丟回了那中看不中用的爐子裡。
盤子裡便剩下了連燒再烤,焦黑打卷的芋蛋果——著實叫華沂開了一番眼。
長安客氣地把盤子往前推了推,問華沂道:「你吃不吃?」
華沂看著這一大堆黑呼呼、面目可憎的東西,只得木然地搖了搖頭,謝絕了他的好意。
長安沒等他把這個頭搖完,便唯恐他改變主意似的,把盤子拖了回來,直接用手捏著開吃了,他吃得飛快,嘴邊很快浮起一層黑灰,好像長了一圈小鬍子,還挺津津有味。
華沂的心於是放下了——他以前見過洛桐的兒子,記得那個小傢伙以前的模樣,那才是真娘胎裡帶病的,就像個小紙人,什麼都拿不得、碰不得,別人在他旁邊說話不能大聲,否則風一吹就要給他吹破了。
跟這幅牲口模樣哪有一點相像?
華沂的好色叫他實在看不下去,長安把自己弄成這幅尊容,於是伸出手,動作粗魯、下手卻輕柔地把長安臉上的灰給抹下去了,心裡惋惜地想道:「白瞎了一張美人皮。」
就在這時候,三個人突然一起地從外面闖了進來,口中說道:「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是……」
說話的人正是索萊木,他乍一闖進來,正好撞見華沂一隻手捧著長安的臉,用拇指在上面抹什麼的模樣,彷彿被人捏斷了脖子,「哎喲」一聲,賊眉鼠眼地轉著眼珠,抬腳便往外走,口中打著哈哈道:「沒事沒事,沒什麼大事,不忙,哈哈哈,不忙,我不打擾了,這就滾——你們倆還不跟我一起滾,戳在這幹什麼?」
他身後兩個人,一個正是那說話跟打悶雷一樣的陸泉,另一個是個瘦高的男人——他一條胳膊□在外面,竟是個有獸紋的獸人,可是獸人長成了這麼一副竹竿似的隨風打晃的模樣,也實在非常神奇,顯然便是陸泉的兄弟,山溪了。
華沂彷彿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動作叫人看起來不大像話,於是他裝作沒事人的樣子縮回了手,正襟危坐,還欲蓋彌彰地張口罵索萊木道:「你給我滾回來!擦個臉也能叫你想出好多齷齪事來,你那堆比破樹葉子還多的神靈怎麼就沒有一個顯個靈,淨化一下你骯髒的靈魂呢?」
索萊木涎著臉笑,不反駁,整個人閃爍著猥瑣的光暈。
華沂問道:「回來的人怎麼說?」
「山口那邊出事了。」索萊木這回簡短直抒胸臆了,只聽他說道,「前些日子來了一次小地震,我們這邊沒感覺到什麼,那邊按理也不應該怎樣,可誰知就這麼一個小晃悠,叫山崩了一塊,山上的水沖著大石頭往下滾,幾個部落都遭了災,其他的惴惴不安還來不及,正活動著打算遷徙,沒工夫來惹我們的麻煩了。」
部落遷徙是大事,森林密佈的大陸上,找一個地方扎根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惡劣的地方活不下去,沃土又有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等著要搶,哪有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災便要走的道理?
華沂正色下來,問道:「怎麼回事?」
山溪插話進來,慢吞吞地說道:「我聽說白翼部落的大長老會看天象,他看到了無數星辰隕落的景象,得出了這片平原馬上要被災禍籠罩的結論——這裡不能再住下去了。」
華沂嗤道:「扯淡,十二天神都死光光了,哪又輪得到天上的星星管地上的事了?你給我說人話。」
山溪不以為忤,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除此之外,大長老還會聽地音,他說有什麼成群的東西,至少有成千上萬那麼多,正往山口那裡奔去,不出十天半月便能到白翼部落,那樣的動靜,絕不是什麼小東西,而且來者不善,恐怕是能把整個白翼部落都給踩在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