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逃出了山區。
華沂清點人數,原本相對完整的部落,一下子便縮水了將近小一半的人。
長安坐在一塊高高的大石頭上,雙腳懸空,膝蓋上橫陳著他的刀,依然銳不可當,依然煞氣厚重。
他一聲不吭地看著這把刀,它那麼長,刀刃所向,連宇峰山上的雙頭蛇都要退避顫抖。然而此時,長安卻感覺自己已經快要信不過它了。
當年他還是個幼小的孩子的時候,曾經無能為力地看著哲言在他眼前閉了眼,而今他不同以往,阿蘭卻在他面前咫尺的地方被大水沖走。
他略微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週遭是茫茫一片的曠野,是面容疲憊而呆滯的人群。
那些熱鬧得讓他不適的歡聲笑語就像是沙土刷上去的,不用多,一碗水下去,便什麼都沒有了。
長安長到了十八歲,頭一次有了這樣多的心事。
索萊木丟了他的香燭,只能插了三根小木棍作為代替,他跪在地上,面朝著北方的方向,虔誠地拜倒,口中唸唸有詞。他額角臉上滿是細小的傷痕,卻只有這個時候才會顯得表情安詳,像是一個走了很遠的路,終於回到了家鄉的旅人。
路達終於找到了長安,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腳下來,抬起頭看著他,生硬地問道:「你受傷了麼?」
長安沒什麼精神地搖搖頭。
路達「哦」了一聲,就像是見了魚的饞貓似的盯住了長安的刀,然後他低下頭,用腳尖蹭著地面,蹭了好半晌,這小子才終於下定了決心,再次抬起頭來盯著長安,說道:「你說過要教我刀的。」
長安漂移到了不知什麼地方的目光被他這一句話拉了回來,他居高臨下地打量了路達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當年北釋問過他的話:「學刀?學刀有什麼用?」
路達一愣,顯然是沒有考慮過這麼高深的問題,他愁眉苦臉地思考了很久,才說道:「我是個獸人,你不給我帶枷鎖,不拿我當奴隸使喚,我自然是要學刀,變得強大的……唔,如果我不變強大,就沒辦法對付那些欺負我的人,也沒有辦法報答你。」
長安恍然——這話聽著耳熟,竟和他當年說給北釋聽的那些狗屁不通的話大同小異。
稚子都想變得強大,有一天他們真的會變得十分強大,而後發現還有更強大的東西——殺了骨翅大鵬,還有雙頭蛇,殺了雙頭蛇,卻還有殺不死的巨石和山洪。
長安沉默了片刻,忽然從大石頭上跳了下來,說道:「你跟我來。」
路達大喜,眼睛裡冒出了光來,這孩子平日裡有些沉默,脾氣也不怎麼樣,這會卻像個得到了糖的孩子一樣,追在長安身後,喋喋不休地問道:「你要教我什麼?是馬刀麼?像你那樣的……」
長安定住腳步,轉過身,一隻手將馬刀橫過來,端到路達面前:「你想試試麼?」
路達初生牛犢不怕虎,自不量力地伸出雙手去抓,可是長安鬆了手,孩子的手腕哪能吃得住那百斤的重量?路達頓時後退兩步,而後直接被這把大刀墜得坐在了地上。
長安沒說什麼,撿回自己的刀,從腰間抽出一把彎刀給他——死人太多了,找不到屍體的不管,能看見屍體的,同伴們來不及收葬他,總是想從他身上留下一點東西,來紀念這個人曾經活過,每個人身上都多了幾把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武器。
路達只見長安砍下了一根木樁,碗口寬,高度剛好讓自己往下一劈,不嫌高也不嫌矮。
長安抬手將那木樁上面削下了兩寸厚,創口及整齊,削下來的木頭塊放回去,叫人幾乎瞧不見切口。
然後長安走過去,從身後固定住路達的胳膊,往下握住他拿刀柄的手,說道:「你看仔細了。」
路達只覺得那隻手背白得要命,皮薄得像是一層紙,能透過他的手背清晰地看見那一條一條的筋骨和血管,這讓他再看看自己的小黑手,頓時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可他並沒有走神多長時間,接著,路達感覺自己的手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帶了起來,那人手背白皙,手心卻滿是薄繭,磨在人的皮膚上,粗糙得讓人發疼。
路達不自覺地跟隨者他的動作抬高了手,隨後長安突然壓著他的刀下劈。
那種刀刃凝成一線的力量和速度,幾乎讓路達有種胳膊已經不自己身上的錯覺,彎刀切開木頭毫無阻力,然而收刀的力量卻比下劈還要大,路達手腕直發麻,若不是長安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彎刀恐怕早就脫手了。
小奴隸眼都直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裡砰砰直跳,一股血直衝腦門,撞得他腦袋一跳一跳地,連瞳孔都跟著放大了一些,他連長安什麼時候鬆開了他都不知道。
長安把那木樁上的木頭塊取了下來,路達這才被他的動作驚醒,慌忙晃了晃腦袋,伸長脖子去看——只見那木頭塊被從上往下正正好好地劈成了兩半,然而長安下刀實在太精準,上面的木塊裂得乾淨利落,下面的木樁上連一條白線都沒有留下。
不多不少,剛好便是那兩寸。
路達再一次呆住了,瞠目結舌地看向長安,簡直說不出話來:「你……你……」
長安卻只是粗魯地在他頭上摸了一把,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小把戲,剛才的動作記住了麼?你想學,就用這個入門吧。」
北釋教他的時候,也告訴他這不過是個小把戲,教會他如何控制自己的胳膊和手腕而已,當時長安以為那不著調的男人是在臭美,而今看來,北釋說得沒錯,它的確就是個小把戲——除了糊弄小孩以外,簡直連一點用也沒有。
長安突然很想喝口酒,他覺得自己已經感覺到了華沂說得那種……血冷了下來的感覺。
華沂清點完了人數,叫人們支起鍋,就地休息,便看見長安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從他身後冒了出來。
華沂就歎了口氣,伸出一隻手端起長安的臉,磨蹭了一下,又在他的下巴上重重地捏了一把,低聲道:「行啦,又不是你的錯,誰在那裡,也是拉不住她的。」
長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是我學藝不精麼?」
他的憤怒和仇恨退下去,心裡便光當起滿腔的苦水,又酸又澀,說不出的難受,長安想找一些東西填在裡面,然而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什麼理由來,他沒有一個可以承載仇恨的人,更沒有一個可以真正打敗的敵人,終於,他思來想去,也就只剩下了自己不中用這一樣。
華沂正色道:「我覺得不是。」
長安低下頭,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找到答案,於是也不再糾纏,指著華沂的酒壺道:「給我喝一口。」
華沂看了他一眼,挑挑眉,將酒壺解下來給了他。
華沂的酒烈得沖頭,長安接過來聞了聞,隨後好像灌藥一樣地皺著眉,喝了一大口,依然是從頭辣到了肚子裡,他不適地低低咳嗽了幾聲,可隨著那濃烈的辣意過去,他的腹中卻像是有了一團火,慢慢地,順著血管燃燒到了他的四肢百骸。
長安身上的水已經乾透了,可他卻總是覺得那水裡一點寒意浸在了他的骨頭裡,彷彿跗骨之蛆一樣糾纏不去,偏偏叫這一口酒給驅了個乾淨。
烈酒上了頭,長安的臉上甚至飄起了一層淺淡的血色,那些糾纏在心裡、墜得他整個人都沉甸甸的事,與兜兜轉轉也找不到答案的迷茫似乎都離他遠了一點。
北釋說得對,一杯忘憂,兩杯開懷,三杯五盞下去……也許便真的能醉上個千秋萬代,快活得連神仙也不如了。
長安低頭攥著酒壺,他低垂著眼睛,那一刻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然後他將酒壺蓋好,只喝了那一口,便還給了華沂。
華沂奇道:「我的酒不好麼?」
長安:「好。」
華沂:「那怎麼不再來一口?我可就剩下這一壺了,誰知道要逃難到什麼時候,往後糧食都不夠吃的,可就沒有酒喝了。」
長安把酒壺塞給他,擺擺手:「不了,喝多了就糊塗了,我們人手不夠,今天晚上我還得守夜。」
他說完就走了,一身破衣爛衫,褲腿捲起來忘了放下,脊背卻很直。長安單手拎著他那長得嚇人的馬刀,此時看起來,卻忽然不顯得多麼有違和感了。
不過一天一宿,這清秀漂亮的少年忽然便有了男人的模樣。
一個男人,別說他肩上扛著的是一把刀,便是一座山,他只要是不死,也得扛著,這事理所當然,沒人會因為這個而憐惜他、同情他。
華沂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壺,湊到鼻子下聞了聞,然後就著長安喝過的地方啜飲了一口,他喝得極慢,彷彿從中品出了些許不同的味道來似的,便是這一小口,也叫他有了醉意。
等他們再次找到落腳的地方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地火的陰影終於離他們遠去,他們走過了荒原和曠野,無數人倒下了便再也沒有起來,又有不少逃難逃得只剩下三五個人的零碎部落加入了進來。
他們不停地走,索萊木南下之後便一路往東帶,人們有種自己要走到地老天荒的感覺。
終於,搶在雪落下來之前,索萊木帶著他們找到一處能夠藏身的山洞,帶著他們沿途積攢的肉乾和皮子,躲過了第一場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