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個排查今夜進城的人,特別是往來行商隨行名單,一個一個對上再來找我。」華沂在帳外低低地吩咐道,「另外把卡佐和瑜純父子他們都看好了,令他們明日一早來見我。」
說完,華沂遲疑了片刻,又補充道:「別打草驚蛇,去吧。」
侍衛應了一聲轉身走了,華沂揮手叫王帳附近的奴隸都退開,自己坐在了門口,雙手交疊放在腦後,仰頭望著滿天星斗,心緒慢慢平靜下來,忽然有一句話從自己心裡冒了出來,他尋思道:我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夜深人靜了,華沂忍不住將耳朵貼在王帳上,企圖從裡面聽出一點動靜來,可惜裡面壓根什麼聲音也沒有,四下只有秋蟲一起一伏的叫聲,連風聲也模糊不清。
自他十來歲逃出生他養他的部落至今的這些年,華沂回想起來,只覺種種事端,全都困難得不堪回首。
可是縱然不回首,一抬頭,卻只有更難的前路。
他心有不平、不靜,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對是錯,心裡的憂慮埋得有三丈三尺深,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動盪起來,便總叫他心緒不寧。
二十年不曾痛快哭一場,二十年不曾痛快笑一回。
真是……活得窩囊。
華沂原地呆坐了片刻,從懷中取出一把透明的絲線,拿在手裡把玩片刻。這玩意叫天蠶絲,非常難得,遠道而來的行商從南邊帶來的,不怕火,尋常男人全力也拉扯不斷,非常堅韌,卻也非常柔軟。
他料想長安一會要出來,但那人不大懂得收斂脾氣,發了火是不肯聽別人說話的。便一個人鼓鼓搗搗地將天蠶絲的一端拴在王帳門口的一棵大樹下,另一端牽在手裡,網成個圈,設了個小小的陷阱,惴惴不安地坐在那裡守株待兔起來。
果然,長安沒有兩刻就躺不住了。
他驟然被華沂叫醒,劈頭蓋臉地問了那幾句聽著便叫他氣不打一處來的話,野性上來,險些把華沂的下巴一刀捅了,幸好理智尚存,勉強按捺住性子,叫他滾出去,才沒讓他們的王在自己的帳子裡血濺三尺。
過後只覺得心口一陣一陣抽疼。
雞毛蒜皮的小事,長安向來不與人計較的,而華沂雖然手賤嘴欠了些,但是待人極為細緻周到,非常會照顧別人。
兩人在一起幾年,即使偶爾動手也算情趣,很少動真火,更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氣急敗壞的時候。
長安躺了好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算算時間,外頭的事華沂恐怕已經安排好了,他這才從床上翻起來,拿起了一個掛在角落裡的木刀胚子,決定出去找華沂算賬。
長安踹開門,一抬手挑起王帳外厚重的氈子,正好瞧見獸形的華沂努力蜷縮著自己的身體,俯臥在角落裡,雪白的毛在夜色中分外扎眼,聽見動靜,沒什麼精神似的抬起頭看看自己,喉嚨裡發出一聲咕嘟聲,垂頭喪氣地站起來,好像一條討了嫌被踹出來的大狗撒嬌似的。
這東海王厚顏無恥幾乎已經前無古人了,還敢裝可憐!
長安原本壓著的火氣一下子便燒到了腦門,只恨不得生出八條胳膊,挨個掄圓了抽他一頓,抽得他頭腚不分為止。
誰知他一腳踏出,腳腕頓時一緊,長安完全沒想到這還有一步小暗算,只覺一股大力自腳下傳來,隨後天旋地轉,竟被倒掛了起來——那設陷阱的人思慮周全,正好不鬆不緊地綁住了他的兩條胳膊,不勒人,一時半會也扯不開。
長安:「……」
華沂趁機湊過來,巨獸高大,這樣正好與倒過來的長安視線持平,他討好地蹭了蹭長安的臉,長安的眼神卻都在噴火,只恨聽那些糙漢子們平日裡啐爹罵娘的話都沒往心裡去過,關鍵時刻竟一句也想不起來。
華沂又輕輕地舔了舔他,諂媚得十分賣力,可憐長安被吊在空中無處著力,躲也躲不開,只得忍耐著,被他糊了一臉口水,這回長安的眼神像是想扒了他的皮。
華沂見這一招百試不爽的招數沒了用途,長安的火越來越大,只好歎了口氣,化成人形,抬手捧著長安倒過來的臉,斂去了沒皮沒臉的笑容,低聲道:「那我與你說幾句話,你聽完,我就放你下來,要打要殺隨便你,行麼?」
長安怒氣沖沖地瞪向他。
「二十多年前的時候,我頭一次見到你,你那時候還是個滿地跑的小東西,一張臉活像花貓一樣,也不知是從哪裡蹭來的血,我抬手叫你,你就毫無戒心地跟我走了,從那以後,我便知道,你我不是同一種人。我阿爹對我恨鐵不成鋼,就好像你如今看青良一樣,我們都是披著狼皮帶著爪牙的羊,至今我依然如此,你若覺得我不好、配不上你,我自然沒有二話。」
他難得這樣誠懇,話音未落,反而是長安呆了一呆。
「你說不怕,可我沒辦法不怕,夜裡噩夢我都能夢見昔日相熟的人與我刀劍相向,便像是當年做亡客的時候那樣,頭天晚上一起喝酒的兄弟,隔天便為了各自的利益以命相搏。我原以為亡客能讓我變得強大起來,可是現在我發現我錯了,亡客本身就是一群地溝裡的老鼠,不死不活,躲躲藏藏,如何能讓人變得強大起來呢?」
華沂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有種親手翻開了胸口,將自己也沒敢看過的那顆扭曲腐爛的心挖出來,遞到長安面前的錯覺,胸口驟然一空。又彷彿是站在一面鏡子前,將自己種種陰鬱、醜陋全都攤開來,將長滿驅蟲的心肝曬在了清風明月之下。
從這樣自虐一般的自慚形穢中,他找到了一點說不出的放肆的鬆快。
「你還記得阿葉怕蟲子麼?」他近乎耳語地對長安說道,「她那麼大的一個人,三寸大小的小蟲子有什麼可怕的?可她沒辦法……我也沒辦法。你自然會想,便是有人背叛了,又怎樣呢?當年親哥哥要殺我,我都咬著牙逃出來活下去了,有無數次死到臨頭,我也沒被嚇得尿過褲子。有些事,發生了,我可能並不覺得有多可怕,卻是沒有發生的時候,才叫人殫精竭慮。」
華沂一抬手,綁住長安的天蠶絲驟然斷開,吊著人的東西一鬆,長安便往下跌去,被華沂伸開雙手,穩穩當當地接住了。
只聽那男人低聲歎道:「為莫須有的事庸人自擾、處心積慮,我自知沒有道理,可是沒辦法啊……長安,因為我就是個庸人。若沒有二哥逼得我活不下去,我恐怕就在那大山下的北方部落裡面蹉跎一生了。」
長安毫不客氣地抬手撞開了他的胳膊,站了起來,退後兩步。
華沂卻彷彿滿了半拍才察覺到懷裡空了,有些落寞地蹭了蹭鼻子,將手收了回來。
兩人僵持著站了好半晌,長安忽然一轉身,往院子裡的武器架那裡走去,一彎腰從最下面抽出一把兩尺多長的長刀來。
華沂的心頓時提了起來,「謀殺親夫」與「一刀兩斷」兩個詞彷彿兩隻蒼蠅,在他腦子裡嗡嗡嚶嚶地盤旋不去,攪得腦漿都成了米漿——一片空白。
……然後他用幾乎已經不會動的眼珠,看著長安提著刀往王帳大院的外面走去。
「你……你你幹什麼去?」華沂舌頭有些不利索地問道。
「盤查城中外來行商有沒有跟名單對不上的。」長安頭也不回地冷聲道,走得稍遠些,華沂又聽見他極輕極輕地抱怨了一聲,「你他娘的怎麼那麼麻煩?」
華沂就捧著這樣一個稀奇的評價,有些找不著北地呆立在了原地。
王城中尚且安穩,行商住所那邊卻已經燈火通明瞭起來,一圈夜班的城守將其團團圍住,左手火把右手刀劍,肩並肩站著,力求讓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每一支行商隊伍報上來的名單與人數都被仔細數了一番,凡是缺人的,整支的隊伍都會被扣下。
長安趕到的時候,正看見路達面沉似水地在和另一個人交頭接耳。
「怎麼?」長安問道。
「有一支行商隊伍裡少了五個人。」路達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刺客只有四個,還有一個人不知去向。」
長安目光一掃,低聲道:「把他們領頭的人叫過來。」
他的話音還沒落,人群中便是一陣騷動,女人的尖叫聲與男人的怒罵聲炸了開來,那少了人的行商隊伍中的領頭人猝不及防地變成了一隻巨獸,一口咬斷了一個毫無防備的城守的脖子。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那人手上沒有獸紋,路達記得清楚。
來不及解釋,路達難得在長安面前辦事,絕不想在他的老師印象裡留下辦事不利的印象,立刻抽出了他的尖刀迎了上去。
就在這時,巨獸身後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突然排眾而出,兩個同伴攔了他的路,他竟絲毫也不猶豫地一刀一個,將這兩人殺了。
這人手中刀極古怪,頂端竟是帶鉤的,正好截住了路達,這神秘男人極詭異地一撤手腕,刀前的鉤子便別住了路達的尖刀,他的力氣竟是大得不可思議,路達整個人幾乎被他這一拽拽了過去,逕直往那有鉤刀的刀刃上撞去。
路達慌忙間被迫撒手,險險地一縮身體,狼狽地往旁邊閃退了足有四五步遠,他的尖刀隨即落地,路達定睛一看,竟已經被攪成了兩截。
路達的眼睛裡著了火。
那詭異的行商隊伍中,一群衣衫破舊的僕從學徒身上竟都帶著鋼兵鐵武,很快便於城守混戰成了一團。
唯有那個手中拿著有鉤刀的人舔了一下嘴唇,眼中竟彷彿有紅光閃過,不管不顧地徑直撲向了長安。
他與旁人又有不同,簡直就是個瘋子,殺起人來不辨敵我,十幾步遠,凡是攔了他的路的,無論是誰,全都成了他的刀下亡魂,那人一雙充血的眼睛只盯著長安。
長安腳不動地方,在他撲過來的瞬間單手抽出了腰間長刀,抽出的刀在空中劃過一道快得看不清影子的弧線,與那瘋子的兵刃撞在了一起。
長安神色一凜,那一刻手腕幾乎麻得沒有了知覺,勉強沒讓長刀脫手,他竟被迫往後一彎腰閃過了對方的第二刀。
這人好快的刀,好大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