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不見,他竟然長進了。我以為以他的性子,發現行商有問題以後,第二日就會清洗他的王城。」荊楚歎了口氣,他的工布朵淵松沉默地站在一邊。
荊楚一伸手,一隻鳥就訓練有素地飛上了他的胳膊,老老實實地棲息在那裡,那竟是一隻骨翅大鵬,尋常骨翅大鵬比巨獸還要大得多,可這一隻卻是連頭再尾也沒有一尺長,毫無戾氣,若不是那一側的翅膀無肉剩骨,它乖順得活像一隻家禽。
淵松恭恭敬敬地道:「他是數城之主,想來身邊有個把高人,也實屬正常。」
荊楚笑道:「恐怕那位還不是一般的高人,刺激行商,買賣消息,做這樣沒本錢的買賣,有賺無賠。我看他有意跟我速戰速決,阿姝的消息沒到,不過我猜他們的海珠城中,現在恐怕是戒備森嚴,準備一戰了。」
淵松一怔,隨後試探似的說道:「首領兵強馬壯,他們倉促出擊,也討不到好去。」
荊楚斜眼睨他:「討好我?」
淵松忙低頭看自己的腳尖,拘謹地說道:「不敢,我說得是實話。」
荊楚撥弄著骨翅大鵬的骨頭翅膀,將手指伸進那鳥有些不知為什麼有些變形的骨頭縫裡,橫行一方的骨翅大鵬竟在他的手下像鵪鶉一樣,瑟瑟地發起抖來。
荊楚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斂容道:「也不盡然,他雄踞一方,進可攻、退可守,城牆林立,大關層起,東海如同鐵板似的結實,要是真打起來,著實比我們身後一方草原、無遮無掩的有優勢。這些年他也著實也下了不少功夫,難為他還知道欲速則不達……否則以他掀了黑風的名望與東海之富足,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手中,他也不應該只佔了這些許小地方。我這弟弟,雖然沒有橫掃天下的大才,卻知道穩紮穩打,也算難得了。」
淵松忙跟著稱是。
荊楚擺擺手,說道:「他看似外亂,內裡卻是有條不紊,我們得讓他真的亂起來才是,你去吧,我再想想……如何先吃他一局。」
淵松躬身,倒著退出。
就在淵松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聽見荊楚撫摸著手中那隻鳥,柔聲道:「聽說昨天你啄了小嵋一口,還把他嚇哭了?」
大鵬在他溫柔的手掌下抖得更劇烈,荊楚似有惆悵地說道:「我喜歡你寵著你,好吃好喝地養了你七八年,你卻咬我的兒子?唉……果然野性難馴,實在寒人的心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修長的手指已經搭上了大鳥的脖頸,那變了異一般、七八年不如尋常鷹鷲大的骨翅大鵬突然奮力地掙扎了起來,竟從他手中掙脫了出去,一頭往帳外飛去。
荊楚面無表情地看著鳥的身影,眼睛像假的,透著石頭一樣的冷光。
骨翅大鵬還沒有飛到門口,只聽一聲利箭破空的聲音,「刷」地一下,大鳥憑空落地,喉嚨被傳出了一個血窟窿,一個侍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門口,站在那屍體旁邊。
荊楚看也不看那只他寵了七八年的鳥,隨口吩咐道:「收拾了吧。」
便不再理會。
淵松低頭退出他的王帳,看著那荊楚帳中總是表情呆滯、下手狠毒的侍衛麻利地收拾了鳥的屍體,又不知隱藏到了哪裡,總覺得脊背有些發涼……總覺得這帳中,從首領到侍衛,除了自己,都不是人。
東海之畔的海珠城中,東海王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那看起來神鬼莫測一般的敵人,原來是舊相識,整個海珠城都戒備了起來,一開始的忙亂過去,華沂並沒有藏著掖著,明言有敵來犯,昭告全城。
城中編製異常嚴整,分工明確,索萊木與華沂早年規整的城規發揮了作用——至少依長安看來,王城中人各司其職,在秋狩節之後,開始儲存過冬以及可能戰事的食物與毛皮,倉庫一個一個地被裝滿,越來越多的武器隨著流水般的行商進城,幾乎堆滿了索萊木的祭台。
縱然所有人如此有條理,卻也依然有魂不守舍的。
比如路達。
他現在已經知道,那被他接進家裡偷偷藏起來的女人名叫阿姝,路達平日裡為人相對孤僻,自視甚高,又略微有些目下無塵,下城之後並不與同僚鬼混。長安雖然沒有言明他已經出師,但路達自從當上了督騎,便自以為成人,不經常去打擾長安了。
長安師承北釋,教徒弟也如同北釋,十分放養,有人來問,他就指點,人不問,他也絕不會催促。因此路達平日下了城防之後,往來者就更少了,似乎也只有青良閒時會死皮賴臉地上門來找他。
然而備戰中醫師更是重中之重,青良跟著阿葉囤積草藥,碾制傷藥,忙得像個大陀螺,沒工夫來煩他了,所以路達家中藏了個人這件事,竟一直都沒人知道。
自從有了阿姝,每日路達下城回家,都會發現燈光下有個美得叫他想掐自己一下分分真假的女人坐在那,掀開桌上的木頭蓋,便能看見底下滿滿一桌溫度剛好的食物。每天起床,都會發現自己頭天換下來的衣服被洗得乾乾淨淨掛在院子裡,而這日要穿的衣服也整整齊齊地放在了他的枕側。
這樣的日子有些不可思議,路達感覺自己在房子裡藏了一個小妻子,她那麼美,可是除了自己,誰也欣賞不到,因為她必須要被藏起來。這讓路達有了種禁忌一般的背德的快感。
時間漸長,路達連青天白日裡都會神遊,十有□是想到阿姝,每次都要極力抑制自己傻笑出聲來。
阿姝輕輕地敲敲桌子,輕聲問道:「你想什麼,忽然就自己笑起來。」
「我師父和王的事。」路達回過神來,目光柔和地看著她,說道,「你知道,我師父就是城主,以前海珠城還沒有建起來的時候,我就一直跟著他,那時王還只是首領,我眼見他們兩人之間的曖昧,其實並不以為然的……總是覺得師父那麼強大的人,怎能被束縛在一個男人懷裡?只是強者為尊,他們的事,沒有我質疑的餘地。但現在我卻明白了。」
阿姝眨巴著那雙俊極的眼睛,臉上浮起一層紗似的粉紅,明知故問道:「你明白了什麼?」
路達深深地看著她。
阿姝忍不住將頭轉開了一點,卻被他強硬地捏住下巴轉了回來:「若是我為你,也是無論如何都可以的。」
阿姝聽了,似乎是欲語還休地想笑一下,笑容未成形,眼淚卻先掉下來了。
路達登時慌了,愣頭青手足無措地伸手去接她的淚珠,忙問道:「你哭什麼?我說錯話了麼?」
阿姝好像是想勉強抑制,眼淚卻掉得越來越快:「我……我只是個身份下賤的舞孃,還沾染了一身的麻煩……朝不保夕、擔驚受怕……全賴督騎庇護,生怕督騎嫌棄我,不要我了……」
這話簡直是往路達的心窩子上戳,叫他一腔熱血快要迸出來了。
他從少年時起便總是情不自禁地糾結於自己的出身,總覺得別人不重視他、輕看他,做夢都想要一言九鼎、出類拔萃。忽然之間,卻有這麼一個人,整個人都靠著他、依賴著他,沒有他便不能活……
他越聽越是飄飄然起來,越聽越是滿心憐愛。
而阿姝猶自自怨自艾道:「如果我變老變醜了,督騎就不再顧念我了吧?要是……啊!」
她驚呼一聲,卻是路達將她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阿姝只能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督騎!」
路達正色道:「我既說得出口,便天長地久,我們海珠城中的男人,沒有說一套做一套的毛病,你既然已經在我心裡,變老怎樣,變醜又怎樣?就算你變成個男人,我也照樣至死不渝!」
阿姝簡直聽呆了,傻傻地看著他。
路達溫柔地將她放在床上,與她對視良久,隨後彷彿怕嚇著她一樣,極輕極緩地將自己貼了過去……
就在這時,他家的門被人敲響了,有人在外面喊道:「路達督騎!王急召所有督騎以上入王帳議事!」
路達動作一頓,臉上的懊惱顯而易見。
阿姝抬手整理好他的領子,卻忽然間笑了起來,她眼睛裡還帶著眼淚,破涕而笑,別有一番狡黠又柔弱混合的美,路達一把攥住她的手,狠狠地親了夠本才放開她,拎起尖刀整理自己裝束,口中抱怨道:「又是卡佐傳回了什麼蛾子事,那人除了惹是生非還會怎樣,真不知王怎麼看上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用。」
阿姝忙伸手掩住他的嘴,小聲道:「督騎,我先前可是與那些行商一起的,你不要……不要對我說太多,我……」
她竟然還會這麼溫柔體貼的避嫌。
路達歎了口氣,對這小小心翼翼的女人心裡簡直軟成了一灘水,不知該如何寶貝她才好,兩人膩歪良久,乃至於傳令兵又催了一回,路達才戀戀不捨地離家往王帳方向走去。
他離去後,阿姝千嬌百媚的臉登時冷了下來,她翻出了自己那身壓在箱子底下特別的舞孃衣服,從袖子底下的夾層裡小心地取出筆與皮子。
她掐算得準確,路達口中的卡佐離城已經二十三天,東海王第一次夜半召人,且在她的故意拖延下急催兩次。
督騎也被召走,說明不是高層謀略,而是要短兵相接了……那敵探到底看到了什麼?
自家主人在什麼位置阿姝心裡有數,她極擅推算,隨行商奔走,又對週遭地形過目不忘,立刻推知敵探應該已經在主人外圍處轉了一圈。
阿姝凝神思量了好半晌,終於藉著昏黃的燈光,落筆寫道:「敵探已探明首領確切,奴恐其已窺見主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