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提鞭子抽打過卡佐的少年見長安不答話,便年少氣盛地一鞭子便抽了上去,長安頭也不回,背後長了眼一樣,抬手橫過刀鞘,一卡一別,單手一拉,那少年只覺鞭子上傳過一股大力,反應不及,卻本能地攥著鞭子稍不撒手……
於是毫無懸念地被他拉了個大馬趴,臉上被地上的碎石蹭掉了一層皮,殺豬似的嗷嗷起來。
這一停頓的工夫,三四個人便向長安和卡佐圍了過來,約莫見他是個亞獸,背上又背了那麼個五大三粗的人,像是個插翅難飛的好欺負的模樣,唯獨那個一開始喊話的人,一嗓子叫出去自己遠遠地站著,讓別人先上,自己只是瞇著眼觀望。
長安的肩膀極平穩,就好像跟胳膊腿並不是長在一起的,四肢行動,肩膀往上一點端倪也瞧不出,便使得他手中小刀形如鬼魅,輕靈又詭異。乍一看,長安似乎是行動不便,舉手投足間有種氣若游絲一般的孱弱,動作幾乎是輕飄飄的,一點也不著力,卻是一刀殺一人,比切菜剁菜打蚊子還要麻利幾分。
眾人誰也沒想到,這樣一個看起來斯文乃至瘦弱的亞獸竟有這樣的刀法。
轉眼三四個人成了三四具屍體,整個煉獄一般的山洞裡忽而悄無聲息,別人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似的,傻愣愣地盯著他腳步不停地往外走去,虐殺別人的時候都是英雄,被別人當瓜切的時候都成了新鮮出爐的大狗熊。
那一臉是血地滾在地上的少年頓時感到襠下一片溫熱,給嚇得尿了出來。
就在長安已經快要穿過這一層洞口的時候,那一直躲在角落裡的人忽然嘬唇做哨,特殊而尖利的口哨聲劃過了整個山洞,傳來遙遠而刺耳的回音。
隨著整齊而沉重的腳步從洞外傳來,那吹哨人惡狠狠地笑道:「你逃不出去。」
但他話音沒落,一個陰影忽然就到了他眼前,那人沒想到對方為了殺自己,竟連往外逃都顧不上了,他畢生也沒見過這樣膽大包天而且睚眥必報的逃犯,當時瞠目結舌地啞巴了,連往後退了三步。
可是沒有躲過一隻冰冷的手便卡住了他的脖子,一線的刀鋒帶著不祥的涼風掠過他的脖子,他終於聽見了那從始至終便一聲不吭的男人的聲音。
對方微微有些低沉地在他耳邊輕聲道:「你也活不了。」
這是他這一輩子聽過的最後一句話。
長安殺了這討厭的耗子,便隨手撈起一小盆冷水,往卡佐臉上一潑,見他瑟縮了一下沒完全清醒,又毫不憐惜地摑了他幾巴掌,硬是把卡佐給打醒了。
卡佐先是神色迷茫,隨後想起了什麼,目光冷淡地掃過來,等看清了旁邊的人是誰之後,又受了莫大的驚嚇似的,驀地睜開了眼,才要說話,被長安沒好氣地喝住:「閉嘴,你給我老實點,聽我說。」
縱然波折小十年,卡佐至今仍然記得城立初期被長安揍得起不來的經歷,此時腦子不大清醒,聞言卻立刻本能地閉上了嘴。
「你能化獸麼?還有力氣麼?」長安問道。
卡佐搖搖頭,吃力地伸出自己的手腕給他看,只見那獸紋處血肉淋漓,翻出的傷口不知和什麼藥膏混在了一起,竟是有些發藍。
長安知道那是干蘭水,專門給奴隸用的,泡了鐵鉤穿在獸紋裡,此人便不再能化獸。
「鉤……鉤子被我偷偷扯下去了,可是干蘭水還在我身體裡……」卡佐有些氣喘,聲音沙啞得長安幾乎難以分辨他的話音。
儘管只剩了一口氣,卡佐還是氣勢洶洶地抱怨道:「這群妖魔鬼怪的龜孫子,等老子好了,遲早要收拾他們……」
長安沒好氣地瞄了他一眼,直言不諱地也跟著抱怨了一句:「你們這些不能化獸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等老子回去,遲早挨個收拾你們。」
卡佐:「……」
長安微微彎下一點腰:「行了,滾上來,我背著你,自己抓牢,掉下去我不撿你。」
從未這樣嬌弱窩囊過的卡佐人在矮沿下——實在走不動路,只得飽含屈辱與慚愧地爬上了長安的背,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卡佐只覺得長安的背用自己那蒲扇一般的手兩個巴掌就能量過來,臂彎處感覺得到長安鎖骨的末端,隨著動作輕輕地摩擦著自己的手腕,粗壯一點的女人都看起來比他要來得厚實些。
然而卡佐趴在這樣的背上,卻險些熱淚盈眶。
這些年明爭暗鬥,還有幾個人記得當年一起逃難那過命的交情?
長安身為城主,對誰都是一副冷面無情鐵血無私的模樣,沒少和自己起過衝突,乃至於他們黑鷹十三人連手威逼華沂的時候,長安毫不猶豫地站在王那邊,當著好多人的面指著鼻子罵過自己。
如今卡佐心裡清楚,跟著他來的兄弟們都死光了,他沒有完成王的囑托,辦砸了事,自己苟延殘喘到現在,沒死也成了半個廢人,只會拖後腿,把他救回去,沒有一年半載都養不好這一身的傷,眼下有什麼用呢?
可是這人獨身闖進這樣的龍潭虎穴,雖然他的臉很臭,但他心裡恐怕只記得當年他們相互扶持著求生的日子——臉面都不知撕爛了多少張了,心裡卻還能有情義,卡佐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
長安寧可不跑也要殺了那吹哨人,一來是他那睚眥必報的性情所致,二來也是他一路進來,知道這山洞有多大,便是再往前走,也不過是被人堵在門裡打罷了,他難尋退路,因此急中生智了一回——想起了那個有怪魚的河水。
那些惡狠狠的醫師也好,河水邊上的人也好,全給長安毫不留情地滅了口,隨後他在卡佐明顯的哆嗦裡,只囑咐了一句「閉氣」,就帶著他一頭扎進了那冰冷的水裡。
肩膀上扛著個大男人的重量頓時被水一托便輕了不少,只是兩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帶了血氣,那些牙尖嘴利的小魚就像是被光引過來的小蛾子,密密麻麻地往這邊撲過來。
卡佐彷彿是吃夠了這些小魚的苦頭,抖得像個篩子,見它們撲過來,連躲都忘了躲,呆若木雞地等在那裡。長安一把拽過他,回手抓住了一條沖得最快的魚,精確地捏住它的嘴,隨後一口咬在了那魚身上。
他眼角一抹嫣紅一如少年時候,彷彿是落地時,不知哪路天神便伸出手指,在他的眼角上狠狠地抹了一層經年也不黯淡的血。
那小魚被長安咬穿了身體,險些撕成了兩半,當時就死了,被長安一揚手帶出一片水波,丟進了魚群裡。他挑起眼看著卡佐,卡佐只能藉著水中一點微光看見他含混不清的表情,只覺得長安彷彿在挑釁地對他說——叫你們這群窩囊廢看看,到底是它們吃我,還是我吃了它們。
被丟進魚群的小魚很快被同類啃食得只剩下了一具骨架,緩緩地飄下去沉了底。
長安揪住卡佐的肩膀,在水中疾行,他們兩人水性都十分一般,好在山洞中的小河溝裡沒什麼風浪,只有一群要命的魚在後面綴著,沒完沒了地追。
人在水中動作受阻,就連長安的刀也慢了不少,然而被險險地咬了兩口以後,長安很快便熟悉了水下行動的訣竅,水中魚的屍體越來越多,只是它們一個也別想飄到河面,很快便會被自己的同類消化乾淨。
兩人從未游過這樣快過——發狠般地快速游一段,將魚群甩開一小段距離,隨後極快地浮起來大口吸口氣,在沉入水中時那魚群便已經追至,廝殺一陣再往前游去,循環往復。長安的肩膀連衣服再皮給撕了一塊肉下去,血水從他身上冒出來,很快便融入了水中,就好像化在了裡頭。
偏偏卡佐身上完好無缺得很,竟是連一條傷口也沒有。
人聲漸漸聽不見了,河水越發深入洞中,也變得越發狹窄,到最後一段,幾乎只容得一個人通過。
河水冰冷到了極致,卡佐覺得自己身上彷彿只剩了心口一點熱氣,那些長滿尖牙的鬼魚竟然還窮追不休,他已經不知道長安殺了多少條,他已經不敢想長安是不是已經手軟。
到了那一段愈加逼仄的路,卡佐本能地停頓了一下,偏頭去看長安——人在這裡行動也困難,走在後面的人前面有人擋著,無處可躲,後面有魚追著,且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開,只能任那些鬼魚撕咬……
然而他還沒從昏暗的水中辨認出長安,便有一隻比水更加冰冷的手伸過來,揪住他的肩膀,幾乎是將他塞進了那通道中。
此時此刻,卡佐不敢去拉長安,他怕掣肘長安的動作,也不敢退出來,怕耽誤時間,叫長安腹背受敵,只能咬著牙艱難地在狹窄的河水中游快一點,再快一點……他甚至咬著牙不敢哽咽出聲,因為他胸中只有一口氣,若是不夠用或者嗆了水,卡在這逼仄的通道裡,會把長安也堵在裡面。
似乎那水中的窄道極深極長,又極短極細,卡佐已經喪失了感知能力,他腦子裡最後只剩下一件事——再游快一點,這口氣要憋住。
然後耳邊忽然傳來巨響,一股大力自他身後推出,卡佐腳下忽然一空,頓時暈了過去,隨著忽然湍急起來的水流一同湧出了小山洞連著的大山洞,然後被瀑布傾盆一般地裹挾而下。
等卡佐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愣了片刻後,忽然猛地坐起來,慌裡慌張地四下摸索,然後他找到了長安。
長安右手腕上的布條早就分崩離析了,軟軟地垂在一邊,他人趴在地上,後背上半個身體幾乎是□的,腿上更是血肉模糊,卡佐甚至看到了他幾乎露出來的踝骨……他不知長安是死是活,卻依然只見他手中緊緊地握著那把刀。
卡佐這樣看著,便不禁悲從中來,他本就是個性情中人,於是荒郊之外、野嶺之間,卡佐跪在長安身邊兩步遠的地方,忽然嚎啕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