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約翰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六歲的孩子,修長的少年拉著他的手,牽著他跟著穿袍子的大人們,一起走過那長而又長的聖殿走廊。
一隻小鳥落在了走廊盡頭的窗戶上,歪著頭好奇地看著他,約翰的腳步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
那個牽著他手的少年細心地停下腳步,半跪下來,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了他的頭頂上。
「別怕,」少年說,「卡洛斯,我在這,別害怕。」
「我們要去哪?」夢裡的小孩輕輕地問。
「去聖殿,你以後要在聖殿裡生活,好麼?」
「可我不想去,我不想離開你們。」
少年輕輕地親吻了小孩的額頭:「聖殿才是你應該去的,寶貝,你生來有光明天賦,知道那是什麼麼?」
小卡洛斯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媽媽說是好事。」
少年輕輕地笑了,那雙和小卡洛斯如出一轍的深綠色眸子彎了起來。
弗拉瑞特家的兩兄弟相差十歲,長得卻活像一對雙胞胎——極少有年紀相差這麼大的兄弟,還能這樣的相似。
卡洛斯五歲的時候,父親早逝,剛滿十五歲的哥哥繼承了他的頭銜,以少年尚且單薄的肩膀,一個人撐起了偌大的弗拉瑞特家族,又在他滿六歲的時候,作為家主,親手把他送進了聖殿。
「你是我們的驕傲,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和媽媽都會以你為榮的。」
孩子抬起頭,露出一點困惑茫然的表情:「可是,如果我沒有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呢?」
老成的少年家主笑了起來,揉了揉小孩帶著奶香的軟乎乎的頭髮:「那我們就只好永遠愛你了。」
這句話像一句咒語,頃刻間戳穿了他所有的夢境。
他突然睜開眼睛,床頭櫃上的檯燈發出柔柔的光,在他臉上拖下長長的、眼睫和鼻樑製造的陰影。約翰嘴唇突然動了一下,無聲地叫了一個人的名字:「查克……」
他離開聖殿的時候,曾經回家看過一次,然而只是遠遠地看了弗拉瑞特莊園一眼,根本連門都沒進,就開始了一個人的流浪生涯。那麼多年,他走走停停,每每午夜夢迴,除了聖殿,能想起的,能想念的,就只有弗拉瑞特莊園。
可是沒想到這一次,竟然就是永別了。
他還沒來得及回去看一眼媽媽和哥哥,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戰爭已經結束了,還沒來得及……親口問問查克,我真的沒有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我甚至讓這個姓氏蒙羞,你還會像你承諾的那樣,永遠愛我麼?
然而一千多年已經過去了。
約翰伸手蓋住自己的眼睛,胳膊肘觸碰到他放在床頭的那本打開的《結界前簡史》,正好翻到了「卡洛斯?弗拉瑞特」的一頁,上面畫著一個半/裸的「健美先生」,寬闊的肩膀,露出一塊一塊鮮明的肌肉,身體的其他部分穿著一個樣式古怪的鎧甲,手裡拿著一個活像炒鍋一樣的盾。
好像隨時準備打架一樣。
約翰偏頭看了一眼那個「卡洛斯的像」,簡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最後只能露出一個苦笑。
那不是我……他默默地想,無論是那上面寫的還是畫的,都不是我。
那只不過是一個頂著「卡洛斯?弗拉瑞特」,這個早該被丟棄的名字,被後人杜撰出來的一個故事裡的人物,平板,虛假……可笑。
弗拉瑞特莊園早就已經沒了,而聖殿也變成了一個遊人絡繹的旅遊勝地。他所記得的,無論是愛過還是恨過的人,全都消失在了歷史的塵埃裡,在這個世界上……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
也許是因為夜深,也許是因為身體上的虛弱疲憊,那一刻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再清晰不過地認識到——這裡,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那種滋味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鈍刀子磨著他的骨頭一樣,輕易地就讓他輾轉難眠起來。
約翰……卡洛斯慢慢地蜷起了自己的身體,側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在柔和的燈光下睜著眼睛,目光筆直地落到黑暗的虛空中某一個不存在的點上。
那張白天總是顯得生機勃勃、好像有無數好玩的事可以說可以笑的臉上,變得像他昏迷的時候一樣蒼白空洞,只有一雙幽深如潭水的眼睛。
他的生命比起世界上大多數人來說,並不算長,卻經歷過了很多痛苦,然而他總是願意相信,這些痛苦有一天會過去,只要睜著眼睛忍一會,總會有好的事情發生,總會慢慢變好。
這是他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哥哥查克每天哄他睡覺的時候說的,二十幾年來,卡洛斯一直對此深信不疑,而現在,他突然動搖了。
他想起熱鬧的街道,快樂的人群,濃重的節日氣氛,以及一切新奇迷人的東西,知道這些都是查克所說地「好事」,可是當一切喧囂歸於平靜,一切的顏色都被黑暗吞沒,他依然需要在夜色裡睜著眼,陷在不可能回去的回憶裡。
在戰場上的時候,他以為如果自己活下來了,就可以去見哥哥和母親,如果自己不幸死了,還可以去見小時候總是喜歡把自己頂在肩膀的父親,都沒有什麼不好的。
可是沒想到,突然之間,就誰也見不到了。
即使是最堅硬的男人的心,也總會被日復一日的思念和孤獨,敲出一條細而深的裂痕來。
「查克,」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閉上了眼睛,擠出一個笑容,「我可見到了你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
本來按規矩,應該由獵到迪腐的獵人親自把屍體和報告交到聖殿,做統一收錄和保管,但是約翰……好吧,卡洛斯,第二天就因為著涼發起燒來,蔫蔫地靠在床上,有氣無力地翻著那本《結界前簡史》玩,嗓音都沙啞了,懶洋洋地不愛說話。
伽爾作為埃文的導師,只得自己帶上這個愣頭愣腦的學徒和深淵豺的屍體回聖殿交差,臨走的時候怕卡洛斯悶得慌,把客房的電視打開了,並教會了他怎麼換台。
顯然,電視節目的吸引力比《結界前簡史》大得多,五分鐘以後,那本書就被前祭司大人隨手丟到了床底下,裹著毯子聚精會神地坐到了電視下面,屏氣凝神地開始看一部講述都市主婦們互相攀比的無聊生活的電視劇。
……大有廢寢忘食的勁頭,連伽爾他們告別和叮囑他吃藥的聲音都沒聽見。
伽爾本來發愁到了聖殿要怎麼樣才能聯繫到阿爾多大主教,可是沒想到,就在他們進入了聖殿的剎那,惡魔級迪腐屍體上瀰漫的腐爛的氣息,就順著某個神秘的法陣,連到了聖殿最中心的地方。
神出鬼沒的阿爾多大主教其實就生活在他的墓裡,每天,古德先生叫人準備好精美的食物和足夠的水,送到那天他們四個人走出來的地宮出口,不一會就會被人取走,然後空盤子會被送出來,水卻沒有動,只有一張來自阿爾多本人的字條,說明裡面有足夠的水源,不用費心。
古德先生甚至特意拿了這張紙條,和珍藏版古籍裡阿爾多大主教的筆跡對比了一下,完全一致——這打消了他的最後一點懷疑。
到現在,依然沒有人能說清聖殿有多少秘密,古德先生也不能,然而它就像是有生命一樣,自動充當了阿爾多的五官六感,正在發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似乎能通過某種方法知道……只是不再感興趣了而已。
金髮的男人手裡捧著盛開的薔薇,總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對著結界核發呆,除此以外,他似乎也沒別的事好做,他看起來除了有呼吸以外,和花園裡那座雕像沒有任何的區別。
從長眠中被喚醒是痛苦的,然而身為結界的締造人,這又是他無法避免的責任。
結界核旁邊一個法陣閃過紫色的光芒,阿爾多淺灰色的眼珠這才像個活物一樣地轉動了一下。
「我知道了。」他輕輕地說。
法陣上聲控一樣的光消失了。阿爾多垂下眼,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那朵千年不腐的花上,花瓣上突然顯出細細的、極精緻複雜的法陣紋路,金髮男人那殭屍一樣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痛楚:「你真的就……再也不肯回來了麼?」
伽爾帶著埃文和深淵豺的屍體,一路到了大主教的辦公室,卻不知道古德先生這老傢伙跑到哪裡鬼混去了,影子也不見一個,他歎了口氣,對埃文說:「那算了,我們去找路易。」
話音才落,埃文就給嚇得同手同腳了。
伽爾揉了揉額頭,看著他的蠢樣子笑了出來:「你不是挺勇敢的麼?實習期還沒過就敢去追蹤惡魔級的迪腐,我敢說一千年裡也沒有你這麼大膽子的實習生——居然還會怕路易?」
埃文:「我……我……我……我我……」
伽爾饒有興趣地問:「路易比深淵豺還要可怕麼?」
埃文繼續:「我……我我……」
忽然,他的話音哽住,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伽爾身後。
埃文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天!雕、雕像!」
伽爾立刻轉身,收起了玩笑的臉,規規矩矩地彎了彎腰:「閣下。」
一偏頭發現埃文還是那副蠢樣子,立刻瞪了他一眼:「埃文,不要無禮,這位是裡奧?阿爾多大主教閣下。」
可惜埃文就像一塊棺材板,直愣愣地盯著阿爾多,毫無反應。
好在阿爾多沒在意,掃了他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深淵豺身上:「是你獵殺了深淵豺?」
「哦,不,」雖然奇怪對方是為什麼突然出現在大主教辦公室外的,伽爾還是迅速反應了過來,「不是我,是埃文?戈拉多先生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