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嚴的會客間門開了,木呆呆的埃文跟著阿爾多走出來,埃文左腦想著「我和卡洛斯一起稱兄道弟地逛過街」,右腦想著「我和阿爾多大主教一起聽過別人牆角」,這些激盪的思想在他的腦子裡四處亂竄,可惜沒有創造出任何哲學價值——它們只是要在他的腦子裡燒出短路的火花來。
好在,伽爾和阿爾多非常有默契地忽略了這個「經歷不凡」的倒霉孩子。
阿爾多誠懇地對伽爾說:「謝謝你照顧他。」
「不,這是應該的,」伽爾一邊請他坐下,一邊說,「我們有血緣關係,不是嗎?」
阿爾多在沙發上坐下,他顯然也不能適應那過於柔軟的坐墊,那模樣比卡洛斯第一次坐在沙發上企圖彈兩下的傻樣好不到哪去——伽爾覺得大主教就像是勉為其難地、把他尊貴的屁股放在了刀刃上一樣,動作僵硬並且小心翼翼,優雅挺直的後背呈現出某種半身不遂狀的僵硬。
然而……好吧,無論是僵硬還是細微地調整自己坐姿的動作都顯得非常不動聲色,乃至於不仔細觀察的話,還以為他是自如的。
卡洛斯你這個天生的鄉巴佬……
一開始,無論是花園的雕像版本還是阿爾多本人,總讓伽爾覺得他身上有種根深蒂固的憂鬱和冷漠,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固執地守著自己那方寸大的墳墓,彷彿別人的呼吸對於他來說都像是個噪音源一樣。
然而這時候再見到這個人,伽爾卻驚訝地發現,阿爾多好像是脫了一層石頭殼,從裡面走出的新長成的肉體一樣,眉眼依稀,氣質卻天差地別,如同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
他有禮卻並不謙和,說話的時候,即使聲音輕柔得像是在耳語,卻也總能讓人聽出裡面帶著命令、控制和主導的意味。可這偏偏並不讓人覺得厭煩,反而像是理所當然一樣。
……那確實是理所當然的,鑒於這個男人做到的事,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做到過,這個男人的功績,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能重複。
即使他坐在那裡努力地適應著沙發的模樣,也讓伽爾非常清晰地感覺到,這就是千年前黑袍一戰的總指揮,那個殺伐決斷,絕不退縮的男人。
阿爾多安頓下自己,眼神柔和地看著伽爾家樓梯走廊,忽然笑了一下:「邁克是個好孩子,他總讓我想起卡爾小時候,很多學徒一起去上課,大家都好好地走路,只有他喜歡特立獨行地從樓梯上滑下來。有他的地方就有樂子,每個人都喜歡他。」
「獨特的人格魅力,對麼?」伽爾問。
阿爾多瞇起眼睛露出一點懷念的神色,下一刻,他轉過頭來文:「我聽說你會帶著實習生去斯爾魯特州?」
「對,我父母住的地方。」伽爾說,「哦,如果您擔心卡爾會……」
「不,我不擔心他,」阿爾多笑了笑,「雖然他自己承認自己不大服從指揮,不過其實並沒有那麼離譜,他只是一個人自由活動慣了,不大習慣團隊協作而已,並且他非常有分寸,幾乎從不給別人找麻煩,即使偶爾出格,也是在經過他的評估,覺得不會出問題的情況下。」
伽爾覺得有點牙酸,以一個現代人的眼光看,這兩個人實在太別彆扭扭了,三言兩語全都在暗示自己對對方的絕對瞭解,偏偏關係又撲朔迷離得讓人眼花——如果是朋友,大家大可以撲過來打一架……當然不能像上回聖殿那次,還是要愛護公物的,你青一隻眼,我掉兩顆牙,以後還是好哥們兒。如果是基友,那大可以找個地方衝動一下,滾上一滾,一睡解千愁什麼的。以後合適就湊合著,不合適再散嘛。
於是伽爾看了看他,開誠佈公地問:「閣下,恕我多嘴一句,您對他是……」
「我愛他。」阿爾多直言不諱地回答。
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直白,伽爾愣了愣,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到你無法想像的程度。」阿爾多輕輕地、一字一頓地補充說,「到我徹底斷氣、靈魂消散的那一天。」
即使伽爾不像卡洛斯那樣執著於狗血連續劇,也覺得大主教臉上那種淡淡地、帶著苦澀的甜蜜的表情看起來好辛酸。
這個……有點棘手。
伽爾想了想,聲音放低了一點,不大有自信地說:「其實我覺得卡洛斯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我想他會感覺到的。」
阿爾多有些無力地勾了勾嘴角,小聲說:「謝謝。」
「不不,我只是說一個事實而已。」伽爾竟然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一種要淹死的人抓住了稻草般的期冀,頓時壓力有點大,「您知道,我們的故事書裡一直會傳誦一些超越生死、綿延到幾千幾萬年的感情,聽起來很美好,儘管大家都覺得……呃,好吧,我是說,如果看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那確實是真的……」
呸,伽爾想,我看起來可不像個感情顧問,說的都是些什麼屁話?
阿爾多慢慢地轉頭看向窗外鬱鬱蔥蔥的植物,好像出神似的說了一句:「如果他不願意原諒我……」
後面的話音湮滅在一聲歎息裡,意思卻讓人想像力騰飛,伽爾甚至產生了某種錯覺和聯想,好像如果卡洛斯真的出於某種原因,不肯「原諒」這個人的話,他這一生就毫無生趣,生不如死似的……事實上伽爾聯想起阿爾多大主教之前的生活狀態,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於是他忍不住脫口說:「那個……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您不要客氣,儘管說出來。」
「我倒是確實有個不情之請。」阿爾多轉過頭來。
伽爾眨眨眼,突然有種自己上套了的感覺,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總不好意思再反覆:「是的,您請說。」
「我能在你這裡借住一段日子麼?」阿爾多誠懇地問,「一間客房什麼的,儲物間也不要緊,我無所謂,只要能……離他近一點。」
瞧瞧,整個地宮他都捨棄了,要搬到薩拉州半山區的一個小宅子裡,只求一間客房甚至儲物間,伽爾心想,我還能說什麼呢?
於是只得乾脆地答應下來:「我這裡客房還是有一些的,如果您不嫌棄……」
阿爾多露出一個完美的笑容:「多謝,我明天就搬過來。」
伽爾:「……」
喂喂,這其實真的只是一個圈套吧?
伽爾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卡洛斯,等到大主教離開好久以後,他還有這種古怪的感覺……就像是他把自己那引以為榮的祖先給賣掉了一樣。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伽爾苦悶地想,傳說中人一生中的智商可能上下波動八到二十個點,一定是帶的這個學徒太笨了,導致他的智商最近開始有滑坡的趨勢!
「埃文,」伽爾說,「在我們出發去斯爾魯特州之前,我希望我之前交給你的功課你都已經完成了,還是你想到了那裡,接受梅格爾特教官的親自指導?」
埃文抱頭鼠竄——不過有什麼辦法呢戈拉多先生?總有一些人要為了另外一些人做的事,而無辜犧牲。
來,親愛的,節哀順變吧。
卡洛斯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談好價錢打好包,就等著成交賣出了的事。
他歡樂地帶著莉莉和邁克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並且患上了和伽爾小侄子一樣的後遺症——「垃圾食品癡迷症」。
有趣的玩具,快樂的色彩,用手指當餐具把自己弄得油乎乎的過程,讓世界上一切的餐桌禮儀全都見鬼去的隨便,在一大堆熱鬧的人群裡聞著麵包、肉和冰激凌混合出來的那種沁人心脾的香,實在太讓人有食慾了。
他們吃了一頓麥當勞,還在邁克的攛掇下繞路到肯德基買了一個巨大的全家桶打包,而唯一的小間諜莉莉,早被一隻和她差不多高的凱啼貓收買了,發誓和這些她非常鄙視的傻男人們共進退。
他們高高興興地回了家,伽爾和埃文卻打了聲招呼就跑了,卡洛斯以為是小實習生第一次出差跟著導師正式做任務,很緊張需要準備,所以也沒在意,完全沒有想到,其實真相是這師徒兩個做賊心虛,實在裝不出一臉正直去面對他們仍然蒙在鼓裡的朋友。
然而,在這一片短暫的寧靜和快樂裡,這一個格外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卡洛斯把邁克和莉莉都哄去睡了,並且嚴肅地教育了兩個小朋友:在床上吃東西是一件非常失禮,並且不好的習慣。
然後他自己毫無愧疚地拎著一個雞腿上樓啃了——這些該死的不著調的大人們,總覺得自己有一些嚴於待人寬於待己的特權,實在是太猥瑣了。
就在半夜,原本好好地躺在床上的卡洛斯卻突然被驚醒,多年的危險環境鍛煉出來的迅速反應,讓他在電光石火間,只來得及扯過床頭放著的衣服和隨時待在身邊的重劍,連鞋也沒來得及顧及到,就被一片白光憑空包圍了。
片刻後,白光散去,只剩下床頭的檯燈還在幽幽的亮著,床上還有人躺過的痕跡,枕頭旁邊有一本從邁克那裡要來的漫畫,下面露出藏在枕頭下面的巧克力包裝紙的一角……以及一根比狐狸啃過的還乾淨的雞骨頭。
那裡的人卻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