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從二樓的窗戶跳出去,腳還沒來得及沾到地面,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你要去哪?」
於是他一踉蹌,直接跪在了地上。
阿爾多正雙臂抱在胸前,正靠在牆根底下等著他。
阿爾多皺皺眉,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止住了自己去查看他是否摔傷並扶起他的動作,硬邦邦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要逃走,懦夫。」
卡洛斯自己爬起來,拍打著膝蓋上的浮土,冷哼一聲:「我去哪裡還要和你報備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主教已經卸任很久了。」
阿爾多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消失的藏珠蚌還不知道在哪,從迪腐身上找出來的鑰匙還不知道是由什麼物質組成的,結界的老化究竟是由什麼引起的還沒有查清楚,現在的聖殿戰鬥力脆弱得讓人心驚,即使是不多的幾個金章獵人,或許都無法獨自對付一隻三級迪腐……」
卡洛斯移開了目光,感覺自己活像個挨訓的學徒。
「這個時候,你要離開我……們?」阿爾多的話音輕輕地一跳,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一縱即逝的冷笑,一字一頓地說,「你可真是讓刮目相看——卡洛斯?弗拉瑞特!」
「我……」
「你閉嘴!」阿爾多突然提高了音量,承受不了太重的氣流而撕裂的聲線卻驀地有了某種極滄桑、極厚重的意味,「不要狡辯!你還記得聖殿騎士的誓言麼?」
「我願意窮畢生之力,以性命和靈魂發誓,保護我一切善良的同胞們——男人,婦女,兒童——使他們免於死亡、流血和驚惶。我們斬殺最後一隻猛獸,攔下最後一道詛咒,劈斷最後一根荊棘,提起最後一盞燈,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阿爾多緊緊地盯著他,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在寒冷而迷濛的冬夜中顯得冷酷而堅定,「絕不退縮,至死不渝!」
「你的誓言呢?被時間禁術碾碎了麼?」
「我他媽只是想出去買東西!」卡洛斯終於忍無可忍地咆哮出來,臉頰上帶著一點因為激動而浮起的薄薄的紅。
阿爾多看了他一會,目光慢慢地停在他夾著的巧克力盒子上,然後淡定地問:「哦,那你帶錢了麼?」
去死吧!卡洛斯扭頭就走,一把甩上門,腳步重重地跑上樓。
正在加熱濃湯的埃文詫異地看著從外面進來、拿了什麼東西又飛快離開的卡洛斯:「你要出門?」
卡洛斯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我要去買番茄醬!」
埃文:「……」
阿爾多裹著寒風從外面走進來,與憤怒的小鳥一樣衝出去的卡洛斯擦肩而過,看著埃文呆若木雞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下:「沒什麼,他在發脾氣,小時候被寵壞了,有點混蛋,不過挺可愛的不是嗎?」
總是遭受無妄之災的埃文默默地用勺子在濃湯鍋裡畫著圈圈。
這回逼得有點狠了——阿爾多順手拿起放調料的小瓶子研究起來,好險——差點又被那傢伙跑了,幸虧留了一招:「你是要放鹽麼?給。」
埃文滿頭黑線,吭吭哧哧地說:「大主教閣下,這是糖。」
「哦,抱歉!」阿爾多眨眨眼,倒了一點在自己的手心上,嘗了嘗,頗為愉悅地說,「還真是,你們的制糖工藝讓人驚歎,竟然能磨出這麼細的顆粒——也放一點吧,他愛吃甜一點的東西。」
埃文分外憂愁地接過糖罐子:「我猜他會打包一大堆番茄醬回來,不把湯弄得腥風血雨鮮紅一片絕不罷休——在飛機上他就企圖這麼幹了。」
阿爾多挑挑眉。
「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唉,要是我不暈血就好了。」埃文小聲歎氣。
阿爾多愣了愣,過了一會,他才說:「其實……怕見到血,這也沒什麼,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一點這個毛病。」
埃文睜大了眼睛:「什麼?」
「那時候還小,剛剛入學,」阿爾多聳聳肩,「不過慢慢地就好了,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可怕到不能面對的。」
「原來他說的人是你……」
「什麼?」
「我以前和卡洛斯說起的時候,他說他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也有暈血的毛病,我以為他只是在安慰我,沒想到是真的。」
阿爾多一頓,突然有些緊張:「那他……是怎麼說我的?」
埃文想了想,自動過濾了那些聽起來刺耳的詞,最後只想起了一句好話:「他說您後來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
阿爾多呆了好半天,忽然笑了起來:「是嗎?」
「這可真是……」男人偏過頭望著廚房玻璃上貼著的應景的雪花圖案,「我這一輩子聽過的最讓人高興的評價了。」
金髮男人的表情柔和下來,眼睛微微彎起,溫柔的弧度緩和了他臉上太過頭的嚴肅,揚起的嘴角近乎甜蜜。
埃文難得見到大主教這麼平易近人,也放鬆了一點,把鍋裡的濃湯盛出來,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閣下的喉嚨是受過傷麼?」
「嗯。」阿爾多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喉嚨,「在一次實驗裡被沒控制好的能量刺傷了,比較幸運,沒死成。」
「天哪!」
「是的,非常危險的實驗,我不鼓勵大家做這樣的事,」阿爾多露出一個有些酸澀的笑容,「你知道,有些東西被稱為禁術是有道理的。」
埃文想起第一次在聖殿見到大主教的時候,伽爾和阿爾多的對話,脫口問:「是關於時間禁術的實驗嗎?」
這回阿爾多沒有正面回答了,只是指著窗外說:「你看看,外面是不是起風了?我記得薩拉州開始刮這種風的時候,就是聖誕節要來了。」
是的,聖誕節就快要來了,一整年到了頭,整個薩拉州都是歡騰的人群和帶著相機的旅遊團。
而平安夜這一天,為了創收……咳,順便歡迎四方來客,聖殿舉行了大型的祭奠儀式——當然沒有任何意義,完全是表演性質的。
古德先生正裝出席,簡直成了場中吉祥物,等著與他合影的人排成了大長隊——古德先生樂得合不攏嘴,就像是耗子掉進了米缸裡。
卡洛斯雖然還是沒有得到那個所謂「治療師的簽名」,不過終於終於如願以償地參加到了表演的人裡——他實在太喜歡湊熱鬧了,錯過這個簡直說不過去。
而對於他要扮演什麼,邁克和莉莉吵了一架。
莉莉認為,他應該扮演被抓進怪物城堡裡,等著被忠實的騎士們救援的王子殿下,頂著高貴的王冠充當窩囊廢小白臉的角色,而邁克和卡洛斯同時對此嗤之以鼻,不過這個同盟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他們倆很快就內訌了——邁克堅決地認為,卡洛斯應該扮演混在人群裡,外表善良內心扭曲的大魔王……為此這個直言不諱的小崽子被卡洛斯追殺了一天。
「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到我內心扭曲!」卡洛斯在小孩的尖叫中把他扔到天上又接住,呵他的癢。
鑒於這兩個孩子的童言無忌給了他極大的傷害,最後,卡洛斯還是聽取了伽爾無趣的建議——扮成了他自己。
平安夜當晚,他被要求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在「劇情」之前先被展覽一圈,和有需求的觀眾合影,一群姑娘對著他指指點點:「看!快看那個小哥。」
「啊!他對我脫帽,還對我笑了!」
「他扮演了什麼?魔法師還是精靈?哦對了,說不定是血族。」
卡洛斯的笑容僵硬了一點。
「也可能是某個反派,你知道,現在的編劇都喜歡這麼幹,找一個比英雄還要帥的人做大反派,最後死掉的時候展示出某種走上邪路的苦衷,以賺取大家的眼淚。嗯……和正派人物相愛相殺什麼的,你們明白的。」
卡洛斯的眼角開始抽筋。
一個女孩低低地說了句他沒聽懂的話,那些活力四射的姑娘們對著他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那麼年輕漂亮的一群女士,竟然硬是讓卡洛斯捕捉到了她們笑容裡的猥瑣。
這時,突然有人指著他腰上掛的腰牌喊了一聲:「哦不,他扮演的是卡洛斯?弗拉瑞特!」
謝天謝地,終於有人看出來了。
「什麼?那怎麼可能?今年聖殿的編劇糊塗了麼?」另一個姑娘失聲叫了起來,「卡洛斯不是墓園裡那個滿身肌肉的方臉大叔麼?小哥,我說你是不是拒絕了哪個老變態的潛規則?」
「滿身肌肉的方臉大叔」卡洛斯一臉蛋疼地問旁邊假裝成樹人的埃文——顯然這個只需要待在原地,傻乎乎地站著的角色很適合這傢伙:「她們在說的是什麼意思?」
埃文整個腦袋都被塞進了一個棉嘟嘟的樹幹裡,脖子完全轉動不了,只能斜著眼珠告訴他:「這是個很微妙的詞,或許她們的意思是,有人想和你睡覺,被你拒絕了,所以想出讓你扮演……扮演……嗯,扮演『那個』作為報復。」
「……」卡洛斯,「我不是『那個』,謝謝。」
埃文頂著他那沉重的「樹冠」,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完成了「聳肩」的這個動作——儘管別人幾乎看不出來:「行啦,現在的姑娘總是更喜歡反派一點,或許是……時代的特殊審美?」
卡洛斯的胃抽痛起來。
就在這時,人群中傳來一陣喧鬧,姑娘們明顯熱血沸騰了。
只見大幕布被拉往兩邊,幾簇特效的黑暗火焰噴了出來,一個全身黑袍的男人慢慢地走了出來,他半張臉掩藏在精緻的面具裡,露出來的眼角高高地用暗色的眼線勾起,森然的目光有如實質一般掃過喧鬧的人群,一股看不見的壓力蔓延開,就在眾人不適地安靜下來以後,他卻又倏地一笑,向觀眾們亮出了他的腰牌——撒旦帕若拉。
掌聲雷動。
「古德先生終於把他自己的臭襪子塞進嘴裡生吞了麼?!」遠處閣樓裡全程監控慶典的路易鼻子差點被氣歪了,「他找來阿爾多大主教扮演撒旦?!」
「很精彩不是麼?」伽爾鼓完掌,回頭對他的老朋友一笑,「今年我們有本色出演,還有意外反串——行啦哥們兒,你不能總是那麼古板,活像個老學究一樣。」
「我倒覺得這身衣服非常適合他。」艾美穿著女式禮服的長裙,悠然地整理著自己胸前的花,「我拿著劇本去找他的時候,本來還有些忐忑,鑒於他總是有點不苟言笑,不過沒想到他不但不為聖殿這樣的經營模式生氣,還相當配合。」
就在他說話間,舞台上的兩個人已經動上手了,台下觀眾們的閃光燈不停地閃,叫好聲此起彼伏——實在太逼真太好看了!
當然好看……因為那兩個人說不定就是在真打。
舞台高高昇起,打鬥中的兩個人卻如同恍然未覺,原本激昂的音樂突然變了調子,鼓聲止息,風笛突兀地吹出一聲惆悵悠長宛如歎息般的音,台上的阿爾多在錯身的時候突然低聲說:「要切換到下一幕了。」
卡洛斯一愣,今年的編劇是治療師艾美和格鬥教官米歇爾,他在上台前被米歇爾匆匆忙忙地搶走了劇本,並且通知他臨時換了本子,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就被推上了台,到現在還迷茫著,忍不住問:「下一幕是……」
阿爾多的手腕裡別的道具——黑風小噴霧噴出一震黑煙,在卡洛斯愣神的時候一把摟住他,帶著他從高台上一躍而下。
觀眾一聲驚呼,兩個人的下落速度卻越來越慢,卡洛斯看見地面上有一個事先畫在那裡的減速法陣,心想原來編劇嫌原來的結局不夠震撼,臨時給他們改了一個同歸於盡的退場方式——不過奇怪,都退場了這燈光怎麼還跟著?
「卡爾。」這時,阿爾多突然叫了他一聲,卡洛斯不明所以地扭過頭去,卻看見阿爾多一把掀下了自己的面具,把它扔向了觀眾席,燦爛宛如陽光的金髮掉落下來,配上詭異的妝和一身的黑袍,他簡直就像個天使和惡魔的綜合體,尖叫和口哨聲四起。
然後阿爾多一把勾住了卡洛斯的脖子,傾身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