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克萊斯托 四

阿爾多突然感覺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當他闖進會場,在幾百個人裡一眼看見那個長髮戴帽子的傢伙,正對著一個和他拉拉扯扯的姑娘笑得了無心機、春光燦爛的時候,阿爾多就像是在熟睡的夢境中突然被推醒一樣。

那個差點讓他彌足深陷的夢境的主題,是失而復得的狂喜。

他總覺得卡洛斯和他之間的羈絆太深,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感情,都積累了太多年,別人無法理解,也根本很難插足。一直以來,阿爾多都有種錯覺——他和卡洛斯的感情糾葛,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而就在剛才,阿爾多想起了一個讓他非常恐懼的問題——他們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分開,那些年,他在聖殿,而卡洛斯在四處流浪,他自己的經歷一言難盡,那麼卡洛斯的呢?

漫長的時間會不會……會不會讓一切都面目全非?

那些讓自己念念不忘的美好的少年時光……他還有印象麼?

阿爾多相信卡洛斯是個很真的人,他嘴裡說「我愛你」的時候,心裡一定也充滿了最熱烈和忠誠的感情,而不幸的是,這個人在一個太早的年紀裡,就經歷了極度的讚譽和詆毀,這慢慢地把他變成了一個「放得下」的人,他學會把所有讓他不快的事全都劃分到「過去了」的範疇裡,不再回顧,不再留戀,抬腳就能走出去,去追求新的、更好的東西。

生活把這種近乎冷漠的瀟灑贈給了他,而它讓阿爾多有種一瞬間頭皮都被抓起來的戰慄感。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臥室裡,卡洛斯彎下腰,異常嚴肅深沉地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我不生你的氣,也不記恨你,不過我們還是算了吧。」

那會不會……是真的?

看,自信就是這樣一種奇異的東西,當它在的時候,一切的困難都不算什麼,你會覺得所有的問題最終都會迎刃而解,可它是利器,卻不是砥柱,因為自信又是那麼一種敏感、容易流失的東西,一旦因為某種原因,自信不在了,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沒有希望的徒勞掙扎一樣。

它就像是一個人的脊樑,脆弱又堅韌,一旦遭到了破壞,就會給人帶來致命的打擊。

阿爾多猛地把卡洛斯按在活動會場旁邊的小路上,死死地攥住他的領子,那一瞬間,他心裡那只名為獨佔欲的野獸好像突然被喚醒了,噴薄著來自雄性本/能的憤怒和想要撕裂一切的咆哮,英俊的臉因為扭曲而近乎猙獰。

卡洛斯看著他,那雙墨綠的眼睛在路燈下,彷彿凝成了一塊濃稠得化不開的翡翠,他的下巴被迫微微抬起來,落下來的目光露出一層涼薄的冷漠。然後他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卡洛斯按住阿爾多的手,若無其事地問:「你這是幹什麼?」

「卡洛斯?弗拉瑞特。」阿爾多咬牙切齒地說。

卡洛斯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掃過,有那麼一時片刻,心裡瀰漫上說不出的悲涼,可是他並不在意,所以很快遺忘了這種感覺。他就著阿爾多的手勁微微抬起頭——整個城市裡燈火萬家,狹窄的小路上兩側都是林立的高樓,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高不可攀一樣,無論是公路上的噪音,還是身後冰冷的牆壁,都無一不在昭示著他們已經回不去了的這個事實。

「閣下。」卡洛斯輕輕地、用一種彷彿閒聊天氣一樣的口氣說,「我覺得……糾纏是一件無謂的事,也不大符合你的身份,你認為呢?」

然後他輕輕地抬起他的劍,用堅硬冰冷的劍柄不由分說地撥開阿爾多的手:「上一次床而已,這不算什麼,我本來就是個混蛋的浪蕩子,你不是早就給我下過終身定義了麼?你現在對我要求實在有點高。」

阿爾多站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可他從來沒有覺得卡洛斯這樣遙遠過,大主教引以為傲的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鬼使神差地說:「你說過你愛我。」

「說過。」卡洛斯坦然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而且現在不了。」

他在夜色中倏地一笑,曾經年少輕狂的臉染上了說不出的風霜意味,所有看不見的時光都被銘刻在骨髓裡,即使忘卻,也不能帶走它們留下的印記。

這就是無能為力。

阿爾多在黑暗的角落裡僵立良久,終於後知後覺地,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被拋棄的滋味。

然而就卡洛斯走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以後,阿爾多卻還是追了上來,他臉上的激動也好,苦悶也好,全都不見了,他來不及恢復調整心情,只能簡單粗暴地用一張石頭一樣木然的面孔抹平了一切。

「往裡坐一點,」他拉開車門,用腳尖在車上點了點,低著頭,似乎平靜地說,「我和你談談關於克萊斯托的事。」

是啊,阿爾多悲哀地想,即使有一天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真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也總還有一個聖殿,構成一個彷彿打斷骨頭連著筋聯繫,使得他們永遠也不會走到毫不相干的那一端。

哪怕一句話也不說,他們也是最默契的夥伴。

等埃文收了一大堆女士的聯繫方式,哼著歌從活動現場走出來的時候,就發現卡洛斯早已經不見蹤影了,而他那位言語溫和、任何時候都冷靜過人的年輕導師背靠在自己的車上,腳下是一地的煙蒂,好像突然決定要把肺部熏成個朱古力色一樣。

怎麼啦怎麼啦?是相親現場邂逅初戀情人?是新歡和舊愛吵起來了?是突然撞見了什麼人,想起了情傷往事?

……男怕入錯行——如果埃文能投身小報記者事業的話,一定比他做一個聖殿獵人有前途得多。

伽爾沒有理會埃文,他心裡亂極了,當他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那個他親口描述的人到底是誰的影子的時候。

禿頂老爸?哦不——那實在是太低段了。

可是……這是不對的,伽爾煩躁地對自己說,把汽車開得幾乎四輪離地飛起來——這是不對的。

等他們一路飆車撞回了家時,卻發現那兩個在相親活動現場鬧出事故來的男人,居然就像沒事人一樣一起蹲在院子裡畫什麼東西,而肖登夫人正在一邊興致勃勃地圍觀。

「卡……約翰,把外圍再擴大一點。」阿爾多頭也不抬地吩咐說。

埃文和伽爾把車停好跟著站在了外面,優等生伽爾立刻看出來,他們兩個人畫法陣的方法不一樣——卡洛斯是正的,阿爾多是反的。

卡洛斯的工具是一碗淨化水,而阿爾多手裡的東西卻不知道是個什麼成分的,它粘稠極了,近乎黑色,卻發出香甜的氣味,隔著老遠都能聞到。

他們一圈在外面,一圈在裡面,就像是個嚴絲合縫的圓形地圖一樣,外圈的法陣有多明亮,裡圈的就有多陰沉。

「我活了這麼大年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法。」肖登夫人突然說,「並不僅僅是筆畫反轉,用象徵最黑暗時刻的黎明花的花漿做媒介,連力量的運行方式全部反轉,它就會從最光明的地方轉向最黑暗的地方,我只在一本很古老的書上看到過這樣的手記……並且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兩個法陣能彼此共存。」

她說話的工夫,卡洛斯的最後一筆和阿爾多接上了,淨化水和黎明花漿嚴絲合縫地混合到了一起,涇渭分明,又和諧得驚人——像是永遠共存的光和影一樣。

「把那片葉子給我。」阿爾多說。

卡洛斯從懷裡摸出那片被他儲存在清水裡的水晶葉子,忍不住問:「你確定這個能成功麼?」

「如果克萊斯托一族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站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點上的話。」阿爾多把水晶葉子倒出來,放在了法陣的正中間,「好了,現在所有人都往後退,離開外圈至少……五英尺的距離——你也是,約翰。」

「發動法陣的時候,人不是主體的話,不是不能站在法陣裡麼?」埃文呆呆地問了一個技術型問題。

「恭喜你學會了基礎法陣原理——不過如果你仔細看的話就會明白,他沒站在法陣裡面。」卡洛斯強調了「基礎」兩個字,然後用劍尖點了點阿爾多的方向,「那是一個隔離豁免地,畫法陣的時候他已經留出來了。」

「但是這會破壞法陣的完整型。」伽爾忍不住說,「而且一個人怎麼能用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運行方法發動兩個套起來的法陣?」

卡洛斯無奈地看了自己的後代一眼——即使心裡知道,在這個時代,他已經算是足夠優秀了。

「並不是所有的法陣都袖珍到人可以站在法陣外圍發動,」卡洛斯耐著性子解釋說,「而且這嚴格來說並不是兩個法陣,只是一個分成了兩段的牽連型。」

伽爾突然沉默了,卡洛斯還以為是自己的語氣稍微有點不耐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伽爾正盯著自己,一臉詭異而略顯悲痛的深思。

「怎麼了?」他莫名其妙地問,「我牙上有顆菠菜葉麼?」

伽爾對他笑了一下,又飛快地收斂了笑容:「不……沒有,只是以前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現在卻突然發現,自己很……」

卡洛斯?長輩?弗拉瑞特先生忍不住自我反省起來——我傷了這孩子的自尊心麼?他皺皺眉,想著——然後又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旁邊張著嘴、如同看煙花表演一樣的埃文,忽然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一個教育學原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總有一部分孩子的自尊心強一些、敏感一些,而另外一部分相比起來沒心沒肺一點、抗打擊能力強一點。

院子裡響起巨大的轟鳴聲,阿爾多的頭髮被吹起來,四下翻飛,他一半站在裡圈,一半站在外圈,看起來就像是被一條線劈成了兩半一樣,而就在這時,法陣中間的葉子上突然漾起一圈又一圈的紋路,它們像水波一樣蔓延開,最後鋪滿了整個院落。

埃文忍不住跳了起來:「哇!夥計們,我可沒穿雨鞋!」

「這是克萊斯托的傳承。」卡洛斯蹲下來,手指在「水波」裡掠過,卻沒有濕,「以及——這是記憶,埃文,不會讓你從靴子裡倒出兩隻蝌蚪來的。」

他話音沒落,水波中間就突然隆起一座高山,發出驚天動地的震顫,植物一層一層地瘋長,轉眼綻放,又轉眼凋謝,山腳下,江河決堤似地輕易就衝垮了兩岸的平原,洶湧地直奔著大海的方向,轉眼變成了「一望無際」,而動物們出生落地,翻滾嬉戲著驟然長大,又飛速衰老死亡,就像是一個既定的、永遠走不脫的輪迴。

一年四季,從荒野到田地,從城堡到沙灘,所有的傳承都湮滅在轉瞬裡,每一個有幸目睹這種偉大傳承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天……」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如同蚊鳴一樣細弱的感歎,而後,這一切突然全部歸於黑暗,水波裡出現一把透明的鑰匙,在黑暗裡發著瑩潤的光。

「就是這個,鑰匙!」伽爾說。

下一刻,一陣黑霧從「水波」上席捲而過,頃刻把所有的山水動物,乃至那把鑰匙都捲走了,原本清透的「水波」裡只剩下空蕩蕩、好像蒙著一層陰霾的灰霧,露出某種慘淡的死氣來。

記憶到此終結了。

內外兩層法陣的光同時黯淡下來,法陣中間的水晶葉子一聲脆響,碎成了兩瓣。

卡洛斯猛地抬起頭來,與阿爾多交換了一個眼神。

「是影子魔。」他說。

這是短短幾個月內,第二隻穿過了結界的惡魔級迪腐。

《最後的守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