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除了天堂和地獄,再沒有這樣的鬼斧神工?
絕影山是哪一種地方?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險惡得讓人卻步,卻在最深的地方隱藏著讓人不忍離去的希望。
站在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是什麼滋味?
或許真正站在極寒冰川上的人能說出來——卡洛斯沒有半點誇大,或者他說得還更輕鬆了些。
那是一條寬不過一米的天然走廊,因為極致的寒冷而懸在半空中,這頭的人看不清那一頭的情景,濃霧大風和雪都會擋住他們的視線。
冰川半透明,人在上面往下看的時候,視線雖然被霧氣遮住大半,依然在間或有狂風捲過、撕開雲霧之後,能看見那幾千米直上直下的深谷。
覆蓋的冰雪,蔥蔥的植物,枯榮有致,不知名的巨鳥的身體在山間掠過,狂風攜來野獸……或是某種迪腐長嚎的聲音。
就算把巨石扔下去,也不會聽見一點響動。
連阿爾多的表情都忍不住肅然起來。
「拉緊你們的繩子,」卡洛斯把巨大的鐵爪扔了出去,遠處傳來一聲機械的脆響,它已經牢固地被吸在了冰川上,卡洛斯用力拉了拉,拖過繩子交給身後的人,「記住,如果咒文停下來,六步以內就會被凍成一塊冰磚,鬆開了繩子,再沒有人能救你,害怕的人記住不要往下看。」
並不只有恐高的人才會在這條冰川上顫抖——人類生來渺小,因其智慧而被剝奪力量,儘管很多人從一生下來開始,就汲汲於往上爬,但那是因為身在低處的人們不瞭解,真正的高度,是可以讓人恐懼到即使下跪也不能稍得緩解的。
在卡洛斯要踏上冰川的剎那,阿爾多突然一把把他拉了回來,兩個人的位置因此交換了一下,阿爾多並沒有多話,只是簡略地交代:「我開路,你跟在我身後。」
卡洛斯呆了一下,然而阿爾多已經趁著這會踏上了冰川,儘管薄薄的藍光貼在他身上,那腳下傳來的涼氣依然有種讓人冷徹心扉的感覺。
然而卡洛斯略微頓了一下,並沒有服從,而是留在了最後——既然有人開路,他自然要留下來照顧剩下的人。
每一個走上冰川的人都知道不能往下看,卻又克制不住地想往下看,連伽爾都感覺到膝關節以下明顯在不自然地顫抖。
卡洛斯那個時代是不可能有這種攀附保護用的工具的——當其他人一個一個地經過他,走上那恐怖的冰川,他們一回頭,就會看見那個綠眼睛的男人斂去了不靠譜的笑容,穩穩當當地跟在最後面,他們想不出——他是怎麼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伴變成了一個冰雕被掀到了千米以下的深淵裡,而不倚仗任何工具,在電光石火的剎那想出那個能把人抽乾的咒文,一點一點地過去的?
他當時是走過去的,還是……爬過去的?
沒有人知道,甚至卡洛斯自己,在沒有到這種地方之前,也想像不出自己能做到這樣的事。
在高處行走,只是戰勝自己的過程——當你明白幾千米的高處走一條一米寬的路和在平地走一米寬的路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時候。
但極寒冰川不一樣,極端惡劣的環境總是讓人生出那種「自己不可能做到」的恐懼來。
哪怕前面站著強大的榜樣。
一個獵人在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跪在了地上,他身上的藍光已經極其微弱,那是體力耗盡的表現,而恐懼更加深了他的虛弱,他幾乎生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的絕望來。
不光是他,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感受。
艾美從生下來到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深刻地瞭解到什麼是真正的大自然,他幾乎已經看不見前面的路,全身上下唯一有知覺的地方,就是路易緊緊地攥著他胳膊的手。
路易的手勁掐得艾美在一片極寒的麻木裡也能感覺到疼痛,因為他實在也好不到哪裡去——他身後就是卡洛斯,另一隻拖著繩子的手能感受到從卡洛斯那裡傳來的極有規律的擺動,但是這個從小的偶像,現在實在不能給他增加任何勇氣。
絕境裡,沒有人能靠另一個人的勇敢而生出自己的勇氣。
這樣極端的情況下,他一切的思維都會停滯,所剩的只有本/能。比如那些千鈞一髮間接住高樓上掉下來的人、推開馬上要被車撞到的小孩的英雄人物,他們的行為其實並不怎麼經過大腦的邏輯區域處理,所以他們反而是最值得讚頌的——因為那是剝落了所有社會屬性之後,作為一個人最本/能的東西。
第一個人跪下以後,艾美的身體明顯地跟著晃了一下,整個隊伍都停滯了。
顯然,勇氣不能傳遞,但恐懼是可以的。
「起來。」路易叫出了那名跪下的獵人的名字,「盧克斯,站起來!往嘴裡塞點高熱量的東西,隨便吃點什麼!還是你想死在這裡麼?」
可是這話對這位名叫盧克斯的獵人毫無作用,前面的人回過頭來,都看清了他的表情——就像是生命之火已經燃盡了一樣,他已經走到了極限。
路易的身體在抖,他或許自己沒有感覺到,卻傳遞給了艾美。
一個人倒下去,很可能整個隊伍就會失控,路易清楚,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所以他連喊話也不敢用太大的聲音,唯恐聲線也跟著顫抖起來。
艾美感覺自己已經快走不動了,短短的不到八百米的極寒冰川,幾乎要把他的腳也凍在了上面,此時卻突然像被人打了一針強心劑——當他意識到身後的這個人也在勉力支撐,並且岌岌可危的時候。
當他發現這個任何時候都保持著他那副完美刻薄的面具,好像從來不會失控的人,也會在一片冰天雪地裡全身發著抖強撐。
艾美突然就覺得有了力氣。
一種來自於……想保護什麼的心的力量,艾美往前走了一步,晃了晃繩子,用顫抖但盡量輕鬆的口氣說:「盧克斯你這蠢貨,堵著路想凍死後面的我們麼?你真的是獵人麼,難道還不如我這個治療師頂用?」
「你看看你的前邊!那個傻大個埃文,他可是個實習生,實習生你懂麼?他都還站著,你怎麼敢跪下來?!」
埃文艱難地回過頭來,對艾美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感謝您的誇獎……」
伽爾低聲呵斥了他:「閉嘴,保存體力。」
「盧克……」
金屬碰撞的聲音突然打斷了艾美的話,路易甚至感覺那陰測測的低語聲就是貼著自己的耳朵響起來的,他從未聽過卡洛斯用這種不留情面、冰冷的語氣說過話。
「我數三下,」卡洛斯的嘴角像是被寒風凝出了一層冰,「我會倒數三下,先生,如果你不站起來,我就把你從這裡丟下去——相信我,我辦得到。」
路易驚愕地扭過脖子,看著獨自站在隊尾、和所有人保持著一點距離的卡洛斯用拇指撬開了他的重劍,又「啪」地合上,露出裡面一點森然的刃,殺意冷冽,冷酷得嚇人。
「如果因為你一個人堵住路,後面的人全被滯留在這裡等著凍死,我只有掃清障礙。我想你應該聽清了我說的話,」卡洛斯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從劍鞘上磨蹭過,「那我就開始倒數——三——」
週遭的氣氛似乎冷凝了,艾美想說句話,可他突然發現……在這樣的卡洛斯面前,他不敢。
「二。」卡洛斯面無表情地說,「還站不起來麼,窩囊廢?」
跪下的獵人盧克斯的手指狠狠地抓著自己的衣服,拚命地喘著粗氣。
「好,我明白了。」卡洛斯冷冷地笑了一下,「一。」
隨著最後一個數字出口,周圍翻滾的霧氣突然被死死地凍住,一道巨大的冰刃硬生生地從那充沛的水汽裡面被提出來——讓埃文想起了當年卡洛斯刺死深淵豺的那一回。
也是這樣大的霧,周圍的湖水也是這樣冰冷,那個重傷的男人也是這樣的不顧一切。
可他的劍並沒有對準自己人。
路易一聲「住手」已經卡在了嗓子眼裡,盧克斯卻突然大吼起來,他就像一隻瀕死的野獸,發出最後一聲咆哮,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那吼聲悲壯得讓人不忍心聽,而他竟然就這樣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身上薄薄的藍光突然爆發,額角卻有冷汗劃過,從身體上滴落的一瞬間,就被凍成了固體,砸在冰川上。
「繼續往前走。」卡洛斯的語氣幾乎毫無起伏地說。
盧克斯那聲咆哮似乎點著了所有人心裡的一把火,他們竟然就這樣有驚無險地穿過了極寒冰川,當腳落到另一邊的實地的時候,艾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他腳下一軟,差點把路易也給帶趴下,卻被人一把提起手臂拎了起來。
「到前面被風的山崖裡去,那裡有個山洞,不要停留在這裡。」卡洛斯的臉色青白一片,看不出他的表情,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艾美的錯覺,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冰川上發生的事讓他積威仍在,本來已經癱倒的獵人們互相攙扶起自己的同伴,步履維艱地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卡洛斯依然綴在隊尾,他的腳步看起來沒有絲毫勉強,依然保持著固定的步速和頻率,好像一個精密的機械人,然後在和所有人離開了幾步之後,他的腳步卻突然踉蹌了一下,就好像膝蓋上有一個細小的零件壞了,整個人往前撲了一下,勉強站住,隔著厚重的衣服都能看出他的腿在抖。
他摸出一塊巧克力,手卻抖得嚇人,撕了兩次都沒撕開。
巧克力突然被一隻手拿走,撕開包裝紙塞進了他嘴裡,阿爾多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回來,扶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夠了,」阿爾多的聲音壓在喉嚨裡,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已經過來了,放開你在別人身上下的咒文,你以為你是超人麼。」
卡洛斯原本全身繃得緊緊的,連肌肉都在隱隱作痛,此時突然被阿爾多扶起來,整個人驟然放鬆靠在他身上,頓時覺得連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跟盧克斯道個歉……」卡洛斯的頭靠在阿爾多的肩膀上,卻難以支撐似的往下滑,幾乎埋在對方的胸口上,他輕輕掀動嘴唇,「我不是故意……非要那麼……」
「得了,給我閉嘴。」阿爾多一手摟住卡洛斯的腰,架起他的胳膊,半扶半抱地拖起他。
「快要到頂了。」卡洛斯在他耳邊小聲說,「山頂之後,就是那個翡翠一樣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