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原本和其他動物生活在一起,每天面臨捕獵和被捕獵的時候,身上也是有過那種敏銳的直覺的,只是隨著人類社會的文明程度越來越發達,生活也和叢林和草原越來越遠,這種直覺慢慢地退化了,好像肚子裡的那根盲腸,變成了廢棄的東西。
然而當他們站在這個不知名的、碧綠的湖水旁邊的時候,每個人都聽到了自己靈魂傳達的警報。
狂風也吹不散的凝滯的空氣中彷彿有一種固有的震動,在每一個面對它的人心裡產生神奇的共鳴,能壓迫得最高傲的頭顱也頂禮膜拜。
這裡空空蕩蕩,沒有出沒的迪腐和猛獸,沒有嚎叫的惡靈和嚴寒,一眼掃過去,沒有任何致命的東西,可是他們就是忍不住恐懼。
所有來過這裡的人,都會牢牢地記住那種恐懼,就像被刻刀刻在了靈魂上,午夜夢迴的時候最痛苦的噩夢。
恐懼,只要找到了那個引發恐懼的載體,變得比它更強大、最終打敗它,那種感受也就會隨之消失。
阿爾多終於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卡洛斯提到這個湖的時候依然表現出難得一見的畏懼——因為他始終沒有找到引發恐懼的東西,他始終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嚇壞了他。
真正的恐怖,只有未知。
「那裡有一個凹槽。」路易指著湖邊被碧羽石掩映的地方,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問,「是不是放盒子的地方?」
阿爾多點點頭,示意他把水晶盒子放在石頭中間的凹槽上。
湖裡的某種東西好像影響了水晶盒子,那裡面傳出的歌聲越來越大,盒子裡的水聲也奇異地與湖中水聲合成了一拍,透明的水晶被週遭的石頭映成了幽幽的綠色。
路易放盒子的時候,伽爾不放心,跟在他身後警戒,以防萬一。這時,他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旁邊一塊比他還高的碧羽石,突然覺得石頭裡面除了羽毛一樣的白斑,好像還有別的東西。
他忍不住小心地靠了過去,盯著那塊陰影仔細看了一陣,隨後他突然臉色驟變,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全身的肌肉都繃了起來,「曙光之刺」被他拔/出了一半。
伽爾可絕不是埃文之類喜歡大驚小怪的人,他難得一見的驚駭神色讓所有人都跟著緊張了起來,每個人都捏緊了他們的武器,同時緊張地看向那塊豎立的大石頭,路易把手按在腰上,低聲問:「怎麼?」
「石頭裡面,」伽爾的喉頭艱難地動了一下,「有一個人。」
路易皺起眉。
「活的,我看到『他』的眼珠動了,他睜著眼睛看我,而且……」伽爾臉色蒼白,「那個人是……是……」
路易在他還沒說完的時候,就已經湊到了巨石旁邊,拎著他的彎刀小心地往裡看了一眼,隨後吃了一驚似的轉過身來看著近在咫尺的好友。
「是的,」伽爾心驚膽戰之於習慣性地擠出了一個笑容,「……那好像就是我。」
然而路易清楚地知道石頭裡的人不是伽爾,那人渾身□,被綠色的石頭映得陰慘慘的,五官和伽爾長得一模一樣,卻說不出的陰險可怕。
有人學著伽爾他們,大著膽子往前走了幾步,貼在另外一塊碧羽石上,結果「啊」一聲驚叫,又踉踉蹌蹌地退了回來。
那些圍著湖邊的巨大的石頭裡,彷彿長出了岸上的人們在另一個世界的倒影,伽爾、路易、艾美、埃文、盧克斯、米歇爾……甚至卡洛斯和阿爾多,一個也不少。
歌聲的調子越來越詭秘,明明很遙遠,卻好像貼著人的耳朵唱出來的似的,而那些在石頭裡的人影卻慢慢地浮起來,在眾人的注視下,就這樣越來越貼近石頭表面,越來越清楚,一片碧波中好像生出了無數的眼睛,正定定地盯著岸上的人。
路易和伽爾撤回來,包括阿爾多在內的所有人集體往後退了一步,所有人的脊背都是涼的,有一種頭皮都被抓起來的戰慄感。
鴉雀無聲,週遭一片鴉雀無聲。
阿爾多面對著那個突兀地隔著一塊石頭對視的自己,突然間腦子裡有什麼亮了——他們需要填充結界能量的東西,所以凱文?華森給了他們水晶盒子,開啟了這個死亡境地一樣的湖。
撒旦帕若拉被吸進禁術裡作為結界的外殼,就像是守住了黑暗世界的門,把它弱小的同類嚴防死守在外面,那麼……當它的能量枯竭了,什麼能取代?
什麼能讓那些迪腐夾著尾巴逡巡不去,卻始終不敢走近一步?
是它們無法戰勝的東西——它們自己。
阿爾多突然大步走到水晶盒子前面,卡洛斯嚇了一跳:「裡奧,回來!」
而那歌聲的音頻越來越高,到最後幾乎尖細得像蚊子音一樣,聽在人耳朵裡滿是尖鳴,腦子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震盪了一樣,眼前突然一片金光。
連天都暗了一下,翻滾的雲佔領了絕影山山巔,一層一層地彷徨往上,濃雲深處,好像有一隻掌控一切的手。
所有的翠羽石同時爆開,伴隨著無數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的人一個一個地落在地上,身上神跡一樣地「長出」了另一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身上穿的衣服和武器。
他們渾身沾著石頭裡帶出來的粘液,瞳孔中閃爍著呆滯而陰森的光,卻沒有影子。
不……應該說,他們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一條巨蛇一樣,在地上不住地扭曲,吞吐出信子。
傳說蛇是撒旦的化身。
他們就像是從地獄回來的……自己。
阿爾多的手在還沒來得及觸碰到水晶盒子的剎那,就動不了了,空氣中像是有看不見的束縛綁住了他的手,他偏過頭來,看到了自己。
而卡洛斯也第一次感到身臨其境的毛骨悚然——在一個人類面前。
對方雙手舉起帶著弗拉瑞特家徽的重劍,當空向他壓了下來,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速度——或許卡洛斯全力以赴的一擊,就是這樣的。
電光石火間,金屬碰撞的聲音響起,沒有人看清卡洛斯的劍是什麼時候拔/出來,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從空中接住了這一劍,手腕順勢平展引導劍鋒往下,在對方的劍鋒落下的剎那猛地攔腰一斬,劍鋒掃得人臉生疼。
然而他的進攻半途被攔了下來,又是一個巨大的碰撞聲,兩人難分彼此的重劍再一次在空中相遇,他們以一種如出一轍的姿勢同時退後了半步,中間的空氣像是被抽乾了。
卡洛斯的手腕被震得生疼,方才有一剎那,他以為自己的劍會脫手——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受了。
重劍一直以來都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只要他的手腕沒有被砍斷,他的劍就永遠不會被別人打脫手……可是對方那個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只有交手的時候,他才萬分肯定起,那個人是他自己。
手腕發力的微妙轉動,步伐的節奏,還有那些古老而凌厲的殺招……所有熟悉的東西,都指向了他自己。
卡洛斯稍微頓了一下,雙手握住劍柄,一隻手的虎口處略微破了點皮,他的呼吸放得很長很緩慢,劍尖略微下垂,卻非常穩,認識他的人,誰能想到這麼一個每天上躥下跳沒有一會安靜的男人,當他拿起劍來的時候,會像山一樣穩重呢?
然而這一次他沒能控制住節奏,因為他的對手實在很特殊。
他有多強大,那個人就有多強大,他有多機變,那個人就有多機變。
高山上,絕地間,最後一個敵人,原來就是自己。
拿著同一把曙光之刺的伽爾,彎刀同時碰撞的路易,以及互相綁住對方的阿爾多。
越是強,就越是無法掙脫。
阿爾多卻笑了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絕妙的東西,絕影山……絕影山,真是個好地方。」
距他十步遠的男人臉上露出了和他一模一樣的笑容,可是不動,也不出聲,眉眼下一片陰霾。
「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爾多看著對方歎了口氣,「你只是我的影子——我還知道,照出這個影子的,就是湖……水……」
他最後一句話艱難極了,因為綁在他身上的空氣媒介法陣越收越緊,就像一個致命的擁抱。
那是能輕易在片刻間就扼死一隻暗精靈的束縛法陣——之所以他還沒死,是因為對方的情況和他差不多。
阿爾多把該傳遞的信息傳遞出去了,第一個做出反應的就是卡洛斯,他猛地把自己的肩膀送到對方的劍下,趁機對著翠羽石橫掃了出去,可是對手並沒有不顧一切地砍他一劍,就像是洞悉了他所有的心理一樣,當空截住了他。
重劍與重劍在空氣裡撞出了火花來。
卡洛斯意識到,這麼下去,將會是一場無窮無盡的戰鬥。
如果……如果退一步呢?
卡洛斯嘗試著撤劍往後退了一點,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因為對方並沒有因為他的退讓而放過他,這一點示弱讓他錯失先機,導致接下來差點被對方壓著打。
他狼狽地躲開了「自己」的兩劍,腳下踩到了一塊石頭,膝蓋驀地一軟,那如雷霆的劍風擦著他的耳邊而過,卡洛斯幾乎是在地上滾了一圈才躲開的。
不……不能這麼下去了,和另外一個「自己」,他們是立於不勝之地的,每個人到了山頂都已經近乎精疲力竭,面對著這種好像要無止無休的戰鬥,很快體力和心理上的疲憊就會壓倒他們。
阿爾多感覺週身的血管都要被撐爆了,他再無力勉勵支撐,單膝跪在了地上,而兩個人無聲的較量還在繼續。
他眼角餘光掃過,顯然卡洛斯已經明白了眼下的情況,為了保存體力,他已經不再還手,而是一心退避,但依然被對方苦苦糾纏著,看來是要苦戰到底了。
而相應的,路易和伽爾的情況並不比他好到哪裡去,伽爾的臉上甚至多了一條血痕——被他自己的曙光之刺劃的。
其他獵人各自散落在四周。
包括並不以戰鬥見長的艾美,在面對另一個自己的時候,也依然沒有任何優勢。
好吧,除了埃文——這傢伙在看見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撲過來的時候,第一反應竟然是逃跑,他跑,後面那個陰沉著臉的埃文就追,偏偏兩個人的速度一直持平,於是一直圍繞著碧色的湖,從一開始到現在,活像驢拉磨一樣,已經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了。
好在另一個埃文是他的影子,除了一直追也想不出更高明的辦法。
等等,或許……有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