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說清楚了不讓走!你喜歡什麼樣的?」
「我喜歡居家的,不惹事不扎眼,廚藝高超賢惠溫柔善解人意的,行不行?不要這樣一身桃花的。」
——莫匆猛地驚醒,自己那敗家妹妹尖銳的嗓音好像還在耳邊縈繞,大有繞樑三日而餘音不絕的勢頭。他掐掐眉心,隨手按了一下床頭櫃上小鬧鐘上的螢光開關,凌晨三點多。
莫匆坐起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白天莫瑾跑過來聒噪了大半天,讓他隔著道門都忍受了長時間噪聲污染的緣故,才導致了這個不折不扣的噩夢。
安捷被這倆丫頭這麼折騰,沒折壽……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功力啊。
然而這個感慨卻讓莫匆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那麼大的耐心,或者那麼多的時間坐下來,聽著這麼個沒遛兒的小丫頭顛三倒四的瘋話,也從來沒有關心過小瑜在看什麼書,是好書還是不好的書。
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可能格外的容易脆弱——特別是在寒冷的冬夜,莫匆猛地想起來,和自己血脈相連的人,也許,可能……就只剩下這兩個姑娘了。
他們這是……相依為命。
可是他似乎從來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職責……而或許如果沒有安捷的對比,他也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莫匆抱著被子胡思亂想,漸漸不著邊際起來——前一段時間快放假的時候,小瑜忘了拿東西,他替她把書從窗口扔下去的時候,好像看見裡面夾了一張言辭曖昧的字條……並且明顯是個男孩子的筆跡。
這事可大可小,他本來想過問一下來著。
可是後來他太忙了,四哥和陳福貴手下那堆見不得人的生意全都要他親自經手,大批走私的東西在他眼皮底下轉移,甚至包括一部分中東過來的軍火……這些沾滿了血和硝煙的運貨箱輕易就轉移了他的視線。
讓他忘了自己的妹妹,還有那個不知道什麼意思的小子……
然後莫匆挫敗地發現,自己睡不著了。
他慢慢地爬起來,背後的傷口仍在疼痛,提醒著他和那個世界切不斷的聯繫,他小心地推開被子,然後挪動過去,推開房門。
本來想去書房裡坐一會,研究研究小瑜的日常讀物……或者,那個神秘人安捷都在看些什麼,卻在看見客廳裡沙發上蜷縮的人影時頓住了。
安捷這間房子靠邊,衛生間和客廳都有窗戶。而主人忘了拉窗簾,窗外透過來的靜謐而微弱的光,打在那些傢俱、和人的身上。
沙發對於上面躺的人修長的身體來說,似乎太短了些,他的腿必須委委屈屈的蜷起來,一條毛毯搭在腰間,一多半都垂在地上。
他含著肩膀,有些頭髮凌亂地散在臉上,一隻手放在臉旁邊,一隻手懸空地、手心向上耷拉在一邊。那雙手說得上極好看了,主人卻不大愛惜,手心上有明顯的、被挑破的水泡還沒癒合的痕跡。
莫匆定住腳步,他沒想到這男人的睡顏居然這麼有煽動性——那樣平和寧靜,甚至在種種微妙光線的作用下顯得美好的睡顏,對於心裡起伏著無數喧囂不得安寧自由,而行走在黑暗裡的人,彷彿有一擊必中的吸引力。
特別是……莫匆心裡哀嚎一聲,自己有著非常個性、與眾不同的性取向。
夢見莫瑾後走出來又看見這樣的場景,於是整個夜晚都變成了一場悲劇。可是年輕人卻情不自禁地盡量放輕了自己的動作走過去——「我只是想給這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把被子拉上去點。」他沒發現自己正在下意識地找著借口。
可惜安捷的防禦系統未免太好了些,在莫匆距離他還將近有兩米遠的時候,沙發上原本睡得很熟的人猛地睜開眼睛,而那雙他醒著的時候都半睜半閉、看上去懶洋洋的眼睛居然比任何時候都要警醒,沒有一絲睡意。
僅僅一個眼神,莫匆就意識到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原來那安靜好看的睡顏,畢竟是個假象。莫匆聳聳肩:「你被子掉地下了。」
安捷喉嚨裡模模糊糊地發出一個聲音,大意表示自己知道了,眼皮又垂了下去,身體放鬆地蜷縮回原來的位置,卻根本沒管被子的事。
莫匆默然,不知道他到底是真醒了還是只是假裝醒了。他歎了口氣,放重了腳步,拾起他的被子搭好,並且無意識地掖了一下,轉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又回到了臥室裡,顯然是忘了自己溜躂出來是幹什麼的……
然後睡著了——原來替安捷蓋被子這項運動有助於治療失眠,果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接下來的半個晚上,他一直迷迷糊糊地在夢著一個消瘦的男人的背影,一開始他以為是安捷,可是那個男人微微含著的胸和弓下去的背部,不是安捷那樣漫不經心懶散的感覺,而像是背著什麼東西一樣,沉重而艱難。
那背影極熟悉,莫匆努力地想追上去,卻總是懸著一段距離,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著那個男人的身影很久很久……有一輩子那麼久——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他臉上。
他愣愣地躺在床上,看著雪白的屋頂,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男人背影的片段,還有模模糊糊的……花白的頭髮。
他忽然記起來,那個是莫燕南的背影。而他,居然認不出父親的背影。
安捷敲敲他的門,探進頭來通知了一句:「起來就收拾收拾吧,早飯給你留在桌子上了。」他本來說完就想撤退,卻無意間看見莫匆的臉。他在這孩子的臉上看到過裝出來的做作的熱情,看到過陰狠和恨意,看到過尖酸刻薄,卻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有一點不知所措的、悲傷迷茫的表情。
安捷頓了頓,還是問了一句:「你怎麼了?」
莫匆不出聲,目光仍然直直地望著天花板。安捷在門口站了一會,等不到他的回答,已經決定走人了,卻突然聽見莫匆啞著聲音問了一句:「你在哪裡認識的我爸?」
安捷想了想,還是照實回答了他:「在大西北,你父親在那邊做考古工作。」
莫匆似乎無意識地接了一句:「他身體怎麼樣?」
安捷歎了口氣:「他死了。」
莫匆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嘴角好像機械地往上提了一下,目光無神地沒有移動一下。安捷走進來,從床頭櫃裡最底下的一個抽屜裡面掏出一個皮夾子,放在莫匆手上,沒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莫匆等臥室裡面又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才緩緩地坐起來,看著被放在自己手心裡的皮夾子,這個破舊跌份兒的東西,莫燕南帶了十多年都不肯換一個,幾乎是老教授窮酸的一個特徵。莫匆把皮夾子打開,那一家人的笑臉簡直晃花了他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就像是什麼時候被格式化過……要麼怎麼一點都不記得,莫家還有這麼幸福的時候?
在這一刻,莫匆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那個他每天看見一次生氣一次,恨不得早早擺脫的窩囊男人,真的已經不在了。不是以往搞起課題來就忘了回家,也不是出差到外地多少天沒有音信,而是不在了……不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
安捷站在自己臥室的門口,聽著裡面壓抑的嗚咽聲,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半晌,才歎了口氣,推開門進去。
皮夾子在少年的手裡被握得太緊而變了形,這從來不肯示弱的孩子把背弓得像個受傷的野獸,咬著牙拚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安捷以某種存在感不高的,令人覺得安全的形式靠近了他,在沒有遭到拒絕以後,輕輕地環過他的肩膀,讓這個孩子把整張臉埋在他懷裡。
一個從來沒有以正常的方式發洩過自己負面情緒的孩子,特別是他還是那麼一個不肯安分,又過於聰明的孩子——太危險了。安捷好像鬆了口氣似的輕輕拍著莫匆的背,目光瞥見被他捏得變形的皮夾子。
那是老教授拿著不肯閉眼的東西。
原來血濃於水,他到底還不算是無可救藥。
然而給莫匆享受美男懷抱的時間並不長,就在他突然爆發的嗚咽漸漸平息下來,而他也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什麼情況,尷尬又有些自暴自棄的時候,門鈴突然被按響了。
安捷努力希望自己的表情淡定嚴肅一點,以免傷了這孩子的自尊心,按門鈴的人等不到回復卻出了聲:「安捷哥你起來了沒有?」
某個到現在臉還不敢抬起來的人,在聽見自己妹妹脆生生的叫喚之後,突然僵硬的身體卻讓安捷險些破了功笑場。他安撫性地拍拍莫匆的肩膀,放開他離開了臥室,並且順手把門給帶上。
按門鈴的人是小瑜,一大早拎著一個飯盒過來:「安捷哥,我剛才下樓去傳達室那拿牛奶,正好碰見金鈴姐,她怕你沒起來,不好意思上來,就讓我幫你帶上來了。」
上回楊金鈴來借書,小瑾小瑜正好都在,順便也就認識了。小瑜把飯盒放在桌子上:「你要不吃就趕緊放冰箱裡吧,人家也一番心意……」話才說了一半,安捷臥室裡突然傳來一個不小的動靜,是莫匆不明原因的緊張之餘把床頭櫃上放的一摞書碰倒了。
小瑜輕輕地皺皺眉,往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印象中以前過來的時候,安捷哥沒有老關著臥室門的習慣,什麼時候開始的?
作者有話要說:卡文啊~~
這章寫得……比便秘還痛苦啊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