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的墓碑,冰冷的黑白照片,以及定格在上面的,永遠虛假的笑容。暗下來的天空,最後一絲泯滅的天光被地平線吞噬,三兩低聲交談的人群,偶爾一聲壓抑的啜泣,以及暮夏傍晚那混合著燥熱和涼意的風。
等待著枯萎的花,一季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安捷恍恍惚惚地覺得睜不開眼睛,許多場景掠影一樣地劃過彷彿空成一片的大腦。
多年前他忽略過的嫉恨的眼神,多年後額角冒血地懺悔著的憔悴中年人;漆黑的牢籠,帶著野獸一樣瘋狂濃烈感情的男人;安靜地躺在那個初秋,永遠二十五歲的女孩子;還有一張面孔模糊的臉上,那藍灰色的,溫潤無比的眼睛……
莫燕南,宋長安,醉蛇,莫瑾,莫瑜……還有莫匆。
他覺得倦怠極了,所有情緒都好像沉睡了,木然地隱在意識深處,呆呆地目睹著過往的一切。
身上很溫暖,隱約感覺到露在外面的手被什麼東西包裹著,然後輕柔的觸感從前額一直流連到嘴唇——珍惜得幾乎說得上虔誠,蹭過他的睫毛,落在眼皮上,似乎停頓了好一會,然後耳邊傳來一聲意味複雜的歎息。
安捷終於迷茫地睜開眼睛,滿眼是那租來的小房子裡熟悉的天花板,以及近在咫尺的一張平靜、卻悲傷的臉。
窗外正午的陽光大片大片地照進屋子,安捷忽然有一個感覺,好像生命裡有什麼東西永遠的消失了一樣。他張張嘴,發現自己的大腦依然是空白得有些遲鈍,話到嘴邊,卻不知道問什麼好。
莫匆坐在他旁邊,握著他的手,後背靠著牆,頭歪在肩膀上,半晌,才低低地說:「醫院打來電話,昨天晚上,宋大夫去了……」
安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莫匆,他現在肯定自己可能是被某種神經麻痺藥物放倒了,要不然怎麼全身的力氣,都被用在維持睜著眼看著莫匆的這個動作上呢?
宋長安,宋長安……
莫匆眼圈有些紅,他用力地眨了兩下,臉色很難看,顯得雙頰凹陷進去,嘴邊甚至有一圈青青的胡茬,緊緊地咬著牙,盯著床單:「對不起,我……」他說不下去了,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我……沒想到……」
安捷依舊提不起一點力氣,他想起來,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好像是宋長安輔助治療時候用的某種藥物,不像蒙汗藥那樣,讓人失去對肌肉的控制,而是整個人被深深的倦意籠罩著,沒有任何想要動一動的意願。
宋長安死了,他呆呆地任這個念頭在自己腦子裡打了個迴旋,忽然垂下眼睛笑起來,無聲地,卻很平靜,然後輕輕地對莫匆說:「什麼時候了?」
「快中午了,他是、他是昨天夜裡,我們走了沒多久……」
「哦。」安捷低低地應了一聲,合上眼睛,聽著房間裡另一個人好像拚命壓抑著嗚咽的喘息聲,慢慢地、聲如一扯即斷的游絲一樣地說,「找個好的壽衣店,好師傅,叫他糊一個大胸女人,臉難看也沒關係,給他燒過去……後事也沒什麼好準備的。」
安捷停頓了一會,囈語一樣地說:「二十八……不到二十九……老例算夭折吧?我不大清楚……」
莫匆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活到這麼大,還從來未曾這麼無力過,接到醫院電話的時候,腦子幾乎一瞬家炸開了花,想起那個人的笑容,臨走時候還曖昧的玩笑……莫匆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人能活得這麼猥瑣,也死得這麼猥瑣,這麼……平常。
安捷似乎是笑了,沒有睜開眼睛:「對不起什麼,我都讓那衣冠禽獸給放倒了不是?前些日子我就給他的私人醫生打過電話啦,這臭小子,知道自己一個秋後的螞蚱沒幾天好蹦躂,還存心到我這來嘔人,真他媽的不地道。我給了地址,估計過幾天,他的遺書什麼的就該寄過來了……過幾天……」他慢騰騰地說著,就像是一個敘述著年歲故事的老人,然後一行細細的淚水從那閉著的眼睛裡滑出來,落在枕頭上,安捷緩緩地把手臂抬到眼睛上,露出來的嘴角,卻依然兀自含笑。
靜默了一會,莫匆忽然有些粗魯地拉開他的手,俯下身,嘴唇不那麼溫柔地落在安捷的眼角,唇邊……帶著那麼一份,言語表達不出的,沉默的傷痛。他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純粹的感情,也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將生死也輕易交付的男人之交。
有些話不能說出來,似乎只能通過這樣的行動表現。
如果歉意和哀悼都不被需要,那麼他該如何表達對這麼一個稱得上萍水相逢的人的祭奠?
安捷沒有推開他,或許因為用不上力氣,或許是因為那藥物的作用下,讓他更不用面對自己那些彎彎折折隱晦難解的心思,他甚至微微睜開眼,帶著某種自己都看不分明的感情輕輕地回應著。
不知道那蒙古醫生給他下的是哪種藥,好像把那些無時無刻不影響著他、禁錮著他的過往都清除出了靈魂,思緒輕飄飄地浮著,沒有地方著地,也沒有再糾纏什麼問題,只有這麼一個用激烈的親吻表達著種種濃烈感情的年輕人。
那一瞬間,安捷覺得自己蠢極了。
他不用想像,好像都能看見宋長安在背後看著他的不屑眼神,然後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裡喋喋不休地說:「安飲狐你這個智商無限趨近於零的廢物,活著就是浪費人民財產,糟踐社會主義糧食,污染公共水源,喘氣就是侮辱地球氧氣,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製造讓人不愉快的事件,留上大鬍子跟恐怖分子沒半毛錢的區別……除了糾纏那些破事,什麼貢獻都不做,一槓子橫死你算了,世界上有多少沒病的都因為你這種垃圾給折騰出有病來,多少心理醫生都是你們這種變態造出來的副產品……」
他的手臂不知道什麼時候繞在莫匆的脖子上,把那年輕人溫熱的體溫拉向自己,沉浸在這樣誰也無法佔領掌控地位的、相互征服似的激烈的吻裡,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不停地落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只因未到傷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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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藥勁還沒過,莫匆把安捷從浴室裡扶出來的時候,他一雙眼睛已經快要粘到一起去了。莫匆把他輕輕放在床上,然後把空調的溫度上調了兩度,安捷含含糊糊地說了什麼,就沉沉地再次睡過去了,曖昧的痕跡從睡衣下露出來。
莫匆手指扶上他鎖骨上明顯的齒痕,輕輕地笑了一下,拉好窗簾,拉過椅子,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這個人,床頭的時鐘輕輕地走著,指縫裡漏過的時光靜謐而安寧得讓人疲倦。或者這只是一場被太多複雜的情緒逼得爆炸的兩個人彼此的發洩,談不上有多美好,更沒有什麼甜蜜。
他想起宋長安說的,安捷不會習慣被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從未站在被保護的角色裡,自己確實是過度了。
這個人,他不是那些有著陽光外表,心思單純到有些柔弱地男孩,他是個敢一個人獨自闖進大沙漠,臨危時候總有種不靠譜的冒險精神,或許骨子裡還有些亡命徒的東西,縱情,然後獨自舔舐傷口的男人。
莫匆的手指纏在安捷太長時間沒打理,有些長的頭髮上,都說髮質軟的人性情溫和,不過顯然這位是個例外;眉眼實在好看,可是總讓人難以看透,他什麼時候是認真的,什麼時候只是在敷衍。
就在剛剛,他嘗到了這個男人的眼淚,苦得驚人,就像是千百年不息不止的海水。
最初的不甘和年輕的征服欲,已經隨著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種種驚險和悲歡淡了,莫匆忽然覺得心裡很滿,異常地平靜下來。
宋長安最後給了他隱晦的提示——這是個海闊天空的男人,也許永遠不會屬於任何人,但是他至少有希望獲得一個陪伴的位置。
那個臉色青黃笑容猥瑣的男子,原來是最最睿智的一個,莫匆隱隱地有種感覺,宋長安好像看透了所有人的來龍去脈。
藥力的徹底失效延遲到了這天傍晚,安捷覺得自己睡得幾乎有些頭重腳輕了。輕輕地一動,骨頭嘎巴嘎巴地響了幾聲。他皺著眉看了一眼從他醒過來開始就目光亂飄的莫匆:「有吃的麼?」
「啊?有,我去拿。」莫匆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差點被椅子絆了。
安捷卻已經攏攏衣服站起來了,晃晃悠悠地往廚房走,嘀咕了一句:「拿什麼拿,放個屁都砸腳後跟那麼大個地方,以為住的是紫禁城啊?」
莫匆小媳婦似的跟在他身後,低聲說:「哦,微波爐裡有碗麵湯,要是不熱乎你就再熱熱?」
「大夏天的熱什麼熱。」安捷打了個哈欠,端出來坐在餐桌旁邊,「吃不吃?」
「哦……我……」
「要吃自己下一碗去。」安捷瞟了他一眼,翻了個白眼,「別在那得便宜賣乖了,你丫處 男啊?」
莫匆的臉「騰」一下就紅了,安捷吃的東西差點嗆到氣管裡,他扭過頭去咳嗽了半天,古怪地看了莫匆一眼:「不會吧?」
好吧,安捷叔叔,不是所有人都有您那麼多年當流氓混出來的段位的。就某方面來說,莫匆同學還是蠻純情的。安捷摸了摸鼻子,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幸虧我沒……咳……」莫匆逃進廚房了。
這頓簡易的晚飯,就在某人慶幸是「純情處男」對自己出手而不是反過來,藉以安慰自己的良心,和另一個人不明原因的緊張中度過了。
吃完以後,莫匆自覺地負責收拾桌子和碗筷,窗外華燈初上。屋裡兩個人誰都沒想起開燈,安捷坐在客廳裡,一隻腳踩在餐桌腿上,仔細地思量著什麼,然後忽然開口:「昨天是不是宋長安把你糊弄出來的?」
莫匆一頓:「是。」
「醫院給你打電話說什麼?」
「昨天那個大夫沒有夜班,他說宋醫生晚上病情突然反覆,看當時的樣子,他似乎很難受,掙扎得厲害,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按鈴叫護士……」莫匆皺著眉回頭看了安捷一眼,一邊打開水龍頭去沖洗滿是泡沫的碗,「大夫也說很奇怪。」
「當然奇怪,那是他自己找死。」安捷的目光定在一角,眼神很冷,「然後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莫匆忽然有點不詳的預感,他心思反應極快,剎那間,最近發生的種種事端從頭到尾在心裡過了一邊,渾身一僵,差點沒拿住碗,「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人裡,有……」他沒說出來,藉著昏暗的光觀察著安捷的表情,然後臉色徒然白了,乾澀地說:「只有可能,是那個人……」
他突然衝到客廳的電話旁邊,急急地撥了一個號碼:「小瑜,你們在哪?」
作者有話要說:嗯,我又用了偉大的分割線,大家發揮想像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