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蛇突然用力咬緊了牙關,手縮在袖子裡,攥得緊緊的,渾身顫抖起來。
繃緊的肌肉讓他的臉看上去猙獰不已,安捷歎了口氣,靠在牆壁上,雙手抱在胸前:「如果我現在還不明白,也就不用活著浪費糧食了。你說……你奶奶的墳墓下面是一間這樣的書房,那她的屍體到哪去了?」
「屍體?」醉蛇笑了,短促而尖銳,他扭過臉去,狠狠地盯著底下書房的方向,「怎麼會有屍體?他怎麼會給自己留下這麼明顯的罪證?!人面獸心,人面獸心!」
安捷臉上露出些許茫然的神色,他似乎想說什麼,頓了頓,卻把話嚥下去了。
半晌,醉蛇才平靜下來,他的肩膀無力地往前聳著,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那書房,伸出手,從大書桌上擺著的書籍上劃過,然後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地撐起自己的下巴,抬起頭看著安捷,眼睛裡似乎有亮亮的東西閃過,安捷不確定那是什麼。
醉蛇輕輕地說:「對於你來說他是父親,是世界上最親的人,我現在還記得他那時候怎麼疼你的。小時候你身體不好,他整夜不睡覺看著你,一口一口地餵你吃飯吃藥,你睡不安穩的時候哼著歌哄你睡覺……」
「手把手地教會我寫字,會很溫柔地在我耳邊說話,聲音低低的。他還把我高高地舉起來,坐在他的肩膀上,躍過人群,什麼都能看得見。」安捷也走進來,環視了一周,目光落在那被撬開鎖的冷凍櫃上的時候,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我原本以為不記得那麼小的時候的事情,最近也都一點一點地回憶起來了。」
醉蛇冷笑一聲,安捷垂下眼睛,歎了口氣。
兩人沉默了一會,醉蛇突然低聲哼唱起來:「原來你是程家子,義拜奸賊作螟蛉。往事思來心頭恨,快快趕走這小畜生……」他手指敲打著古舊的大書桌,「小畜生,我就是那個小畜生。飲狐,你沒注意到麼?何景明是狼,翟海東是獅,你是狐,只有我是冷血動物。你們有的是被他撿來的,有的是他從孤兒院看上了領養回來的,之前都有自己的名字,唯獨我,只有『醉蛇』兩個字。」
「你奶奶怎麼死的?」
醉蛇呆呆地不回答他,半晌,才緩緩地說:「你手裡那卷古卷,最初是李和那個人一起研究的,那個人找到了古城,得到了長生不老的秘密……飲狐,別打斷,聽我說完,這是真的。得到了長生不老的秘密,以及那個天鏡古城遺留下來的巨大財富。」
「我可沒看出那有什麼財富。」安捷乾巴巴地說。
「那是你們沒有找到進去的正確的路,」醉蛇搖搖頭,「那樣的妖域,那樣的怪物之城,你猜他們在守護的是什麼——你猜不到,你甚至想像不到。」
「想像不到也不能理解。財富……」安捷輕輕地哼了一聲,「全北京城都是你的,你每天晚上橫不能以八十邁的速度轱轆著睡吧?李要什麼沒有?父親又要什麼沒有,他們……」
醉蛇笑著揮手打斷他,打量著鬆鬆垮垮站在那裡,年輕模樣的安捷,這麼多年了,仍舊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該在乎的偷偷放在心裡,不該在乎的,一眼都不會多看:「有的人的慾望很大很大,有的人的慾望很小很小,飲狐,對於你來說,也許有一個能不受制於人,自由自在的人生,和那麼一個夜裡開著燈等你回去的人,就別無所求了。可是他們不一樣。那個時代,他們是天才,卻沒有人重視,沒有人理解,你能理解那種苦悶和壓抑麼?」
安捷很緩慢很緩慢地搖搖頭。
「我能,翟海東也能。」醉蛇笑了,「你到現在都不明白翟海東為什麼從背後捅你一刀,是吧——他嫉妒你。他們追求某種被眾人仰望的高度,十五十六……還有所有被李餵了蟲子的那些人,在他眼裡都不算人。」
醉蛇冷冷地說:「低級的,平庸的,滿世界都是的,他們覺得這種生物沒資格和自己相提並論——而古城,給了他們一個類似羽化升仙的夢境,幾十年如一日,走火入魔很正常。」
「你奶奶……」
「是他們的第一個實驗品,他們需要大量的腦漿。」
自古最難言喻的,是人的心思,每一道勾回都有可能隱藏著最溫暖的細節,也有可能是荊棘叢生的險惡。安捷搖搖頭,又搖搖頭,目光凝在冰櫃上,默默不言語。
「我不知道當時他們兩個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只知道後來李和那個人掰了,這前因後果,後來你都查明白了,那個人被一把突如其來的大火謀殺,而那本古籍,後來落入了李的手裡。」
「後來李找到了另外一個合作者,是……老莫?」安捷問。
「莫教授在他的領域裡是個天才,他從蛛絲馬跡裡有了這麼一個模糊的推測,不巧被李注意到了,當時莫教授年輕氣盛,兩個人一拍即合。」醉蛇把玩著一邊的厚重古籍,有些腐敗的味道,笑了一下,「多虧了莫教授,這本東西才能落到我們手裡……飲狐,我再問你一遍,當時你憑弔那個人,意外發現了這個地方,走下來的時候,看見了什麼人,什麼事?」
安捷默然了半晌,盯著地面,好半天,才開了口:「父親。」他說,有些脫力似的靠在一邊的大書櫃上,「不錯,活得好好的。他似乎有一點不一樣,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來歲,眼睛的顏色變成灰藍色的……我知道他有外國血統,但是印象裡,他一直只是長得有些混血,還是中國人的特徵佔大多數。」
「他服用那種東西造成的基因的改變。」醉蛇說,「我猜。」
安捷點點頭:「你想不出我當時的心情。在這之前,我最後一次見父親,是他約我在學校門口的小攤上見面,跟我談了木蓮的事情,隱約地暗示了我們的交往不好……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注意到了何景明的不對勁。可是當時我太年輕,只要是涉及到木蓮就不管不顧,和他吵了一架,就回了李那裡。」他聲音突然哽住,呼吸有些急促,「子欲養而親不待,為了這個我一直耿耿於懷了那麼多年,突然發現其實他沒有死,他沒有……可是他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隱瞞了我那麼多年?」
「飲狐。」醉蛇淡淡地叫了他一聲,裡面有說不出的安撫意味,「我明白。」
安捷深深地吸了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低低地說:「我還看見,在那裡……你坐的位置下面,有一具屍體。」
醉蛇低下頭去,微微把腳收回了一些。
「那個人整個頭顱被打開,他手裡拿著一個瓶子,裡面是半瓶腦漿,然後他……」安捷皺皺眉,臉色有些發青,「正在把那東西往嘴裡送。」
醉蛇幾乎是屏住呼吸聽著,這時候才呼出口氣來:「真噁心。依你年輕時候那不管不顧的性格,絕對是要衝上去質問他的。」
「噯,我問了。他說是李陷害了他。」安捷說,「李下了毒,那種毒藥讓他每隔一段時間必須食用動物的腦漿,否則就會內臟腐爛而死。」
「你相信?」
「別人這麼說我肯定一梭子子彈打過去了,但是他是父親……」安捷低低地笑了,「他是父親,從小到大,他說什麼我不信?就是他想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願地給他,我欠了他的。」
醉蛇冷笑一聲:「他倒是也沒全騙你,只是那所謂的毒藥,可是他心甘情願地求來的。然後呢,他是不是答應你不傷人,用動物的腦漿?」
安捷點點頭:「我給他留下的錢,夠他吃一輩子猴腦。」
「一輩子猴腦,飲狐啊飲狐,虧你想得出來,」醉蛇大聲嗤笑:「可是你回去之後越想越覺得彆扭,心裡止不住地去懷疑,所以你去找了你那個做心理醫生的朋友——飲狐,你怕你自己的良心會逼瘋了你,會逼你傷害那所謂的『父親』,對麼?」他直視著安捷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又問了一聲,「是麼?」
「宋長安……」
醉蛇臉上悲傷的神色一閃而過:「他在來北京之前,就已經被下過病危通知單,接了莫匆的電話以後,從醫生那遛出來。在醫院那天晚上,我私下叫李的醫生去找過他,答應給他最好的治療,只要他能幫我讓你找回自己的那段記憶,可他不肯。」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醉蛇歎了口氣,「你那朋友,真是……真是聰明過頭了,他不告訴你任何事,甚至看出了我的意思,也從來沒對你說過一聲,是因為他要把最後的這個選擇權留給你。」
「留給我什麼?」
「讓你自己選擇,就像當年一樣,是遵從自己的良心,還是感情。宋長安說他答應了守護你的秘密一輩子,就是一輩子,一天都不能少,你們倆還真是物以類聚,都是固執的混蛋!」
「你又為什麼一定要逼我想起來?」
「你手裡拿著的那本莫教授隱藏起來的古籍,是不全的。其中最關鍵的,如何進入真正的古城的方式,被人扯掉了,」醉蛇頓了頓,「至於我為什麼會知道……飲狐,你大概已經明白了,其實我才是那個『弒父』的兇手。」
安捷以某種奇異的表情看著他,可是語氣卻平靜得很,他說:「真讓人吃驚。」
「當時你和何景明鬥得正厲害,我怕你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會有危險,其實是在後邊跟著你的,眼睜睜地看著你進去,然後臉色慘白地出來,魂不守舍,所以完全沒發現我。」醉蛇說,「後來你走了以後,我也進去過,不過和你不一樣,你第一眼看見的是你那死而復生的父親,其他的什麼都沒在意,我第一反應,卻是那書房的位置,正好在正好在……」
「你殺了他。」
醉蛇沒言語,站起來,猛地一拉旁邊的大櫃櫥,巨大的木櫃帶著塵土轟然倒下,後邊竟然是一個排滿了格子的牆壁,一格一格,放得全是人頭,時隔多年,仍然新鮮——安捷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扶住牆,勉強壓下胃裡的翻滾。
醉蛇踮起腳,取下最上邊的一個花白頭髮的女人的頭顱,抱在懷裡,用臉輕輕地蹭著那死人頭冰涼的臉皮:「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