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蘇輕是被同床的人起床穿衣服的動靜給弄醒的,他睜開眼睛以後看著小旅館慘白慘白的天花板,足足愣了半分鐘,才想起自己這是在什麼地方。
酒醒了,腦袋疼,太陽穴直打鼓,他一邊心裡唾棄著自己辦得這叫什麼事,一邊又忐忑不安地轉過頭來——預備著萬一自己看見的是一尊彌勒佛或者一隻大猩猩,就乾脆閉眼直接暈過去。
男人正背對著他扣襯衫的扣子,肩膀很寬,腰背挺拔,皮膚的顏色有些深——不是燒包們日光浴曬出來的那種顏色,而像是真正常年風裡來雨裡去給吹打出來的,蘇輕就這麼輕輕地扭了一下頭的動靜,男人就被驚動了,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裡還叼著根沒點的煙,然後坦然地站起來,一隻手夾住煙,一隻手去撿落在地上的褲子,說:「醒了啊。」
蘇輕按住額頭,反而尷尬起來。
男人提褲子的時候,露出大腿外側一道很長的傷疤,蘇輕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發現對方掀起來一角的襯衫下露出的一段腰上,那結實的肌肉上也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
男人三兩下繫上腰帶,他有三十來歲,輪廓很硬,眼窩有些深,看人的時候目光微冷,總有點審視的味道。發現蘇輕在打量他,男人也沒什麼反應,隨便在頭髮上抓了一把,把翹起來的地方往下按了按,說:「你起來不?起就穿衣服,我請你吃早飯。」
蘇輕木然地點點頭,男人就一聲不吭地去洗漱了,他麻利得很,蘇輕的褲子才伸進一隻腳,對方已經把自己打理利索出來了。兩人四隻眼睛默默對視了一下,蘇輕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考試作弊被老師抓到的小朋友,下意識地飛快地把自己塞進衣服裡,然後從床上跳下來,要不是頭還暈著,差點再來個稍息立正。
男人看了他一眼,讓開了路,蘇輕一溜小煙地鑽到了衛生間。
他往臉上潑了一捧水,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愣了會神——鏡子裡的小青年面有菜色,雙目無神,神情慘淡,這幅尊容,要是別人說他沒被甩,才奇怪呢。
蘇輕深吸一口氣,把整張臉埋在冷水裡,想像著自己是一條魚,冷水讓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生銹的大腦開始運轉起來,他想,以後要怎麼樣呢?幹點什麼去呢?
人生太複雜了,以前有人寵著他,讓他隨意揮霍青春,現在寵著他的人都沒了,於是他迷茫了。
姓蘇的魚吐著泡泡,覺得前途慘淡,不過這迷茫情緒也很短暫,很快他就憋不住氣了,只得抬起頭,用力抹了把臉,草草把自己打理了一下,就轉身出去。
然後他站在衛生間門口,不知道是該喊報告還是什麼的,傻乎乎地站在那等著男人發話。
對方正坐在床頭上翻看著一本旅館的舊雜誌,嘴裡叼著的煙一直沒有點著,他好像不會放鬆一樣,隨隨便便地坐在那,也把脊背拔得像一桿槍。
是軍人麼?
蘇輕忽然情不自禁地也跟著站直了,對自己那一副爛泥糊不上牆的模樣感到自慚形穢似的。
男人站起來,對他招招手:「走吧。」想了想,自己也覺得什麼話都不說似乎有些尷尬,就問,「你多大了,還是學生吧?」
蘇輕跟班似地跟在他身後,低著頭說:「沒有,畢業了。」
「哦,看著不像。」
男人評價完,就沒了聲音,兩個人就又相對無話了,蘇輕心事重重,雖然剛和陌生男子睡了一覺,卻沒什麼心情和他搭話,對方看了他一眼,發現這小青年身上就一件羊毛衫,連外套都沒有,肯定是不知道丟在哪了,於是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遞給他。
蘇輕愣了愣,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那個……我怎麼還給你?要不然你給我寫個地址……」
男人說:「我的地址不能隨便給別人。」
「哦……」蘇輕就訥訥地閉了嘴。
男人走進了旅館的餐飲區,推門的時候手在那裡頓了頓,忽然說:「我姓胡,胡不歸,以後有機會碰見了再說吧。」
蘇輕打報告似的說了自己的名字,對方只是反應很冷淡地點了點頭,就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上去了。
蘇輕懶散慣了,幹什麼都磨蹭,就是放個屁也得比別人多拖兩拍,胡不歸問他吃什麼,他就盯著那小十六開的菜單足足看了五分鐘,也虧得姓胡的這位大哥耐性極好,不催他,叼著煙默默地坐在他對面,從一而終地貫徹著啥叫坐如鐘。
早飯不一會就端上來,胡不歸吃起東西來非常豪邁,風捲殘雲,迅速解決戰役後,擦嘴收工,然後又叼起他那根煙,等著蘇輕一邊數米粒一邊喝他那碗粥,沒什麼表情,也沒話,好像他不是在餐廳等人,而是在路邊等公交車似的。
蘇輕先是覺得這個人氣場太強,有點壓力,一低頭吃上東西,也就忘了這碼事了,專心致志地走神。
整整半個小時以後,他才魂兮歸來,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拿筷子戳了戳剩下的小半碗粥,端起來鼓著腮幫子大口喝了。
胡不歸看著他碗見底,就說:「吃完了?吃完走吧,以後……」
他話音說到這,頓住了,本來想說「以後注意點,別逮著誰跟著誰走,年輕輕的也學點好」,後來覺得自己這麼說有點得便宜賣乖,挺不是東西,就又嚥回去了,只是生硬地來了一句:「以後少喝點酒,誤事。」
蘇輕吃飽喝足,也清醒了,這會來神了,答應一聲,就開始搭話:「大哥哪高就啊?經常鍛煉吧?」
胡不歸站起來,筆桿條直地走在前邊:「算是政府部門的。」
蘇輕吸了吸鼻子,感覺自己稍微有些感冒,心想給政府工作,肯定又是個憋憋屈屈要注意影響,不敢出櫃的,就問:「平時常去那家酒吧嗎?以前好像沒見過你。」
胡不歸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偶爾,沒時間——你去哪?順路的話送你一程。」
被他這麼一問,蘇輕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有點想回酒吧接茬頹廢,摸了摸自己的褲兜,好像剩下的錢不大夠,於是作罷,就報出他目前住處的地址:「城南……」
剛說兩個字,蘇輕就沒了音——他本來站在胡不歸身後不到半米的地方,前一秒還看著這男人一邊伸手去拉車門,一邊回過頭跟他說話,下一秒人就不見了。
是真的就從眼前消失了!
蘇輕瞠目結舌地站在那裡,傻愣愣地看著半開的車門,覺得自己是眼花了,然後他的後頸被人用力壓下去,一把塞進了出租車的副駕駛上,不知什麼時候移動到了他另一邊的胡不歸壓低聲音,冷森森地撂下一句:「馬上離開這裡,別聲張。」
就「砰」地一聲拍上了車門。
這乾坤大挪移太快,以至於出租車師父都沒有發現不對勁,還樂呵呵地問他:「小伙子去哪啊?」
蘇輕一邊隨口報出自己的地址,一邊回過頭去張望,眨眼功夫,旅館門口居然就沒了胡不歸的影子。
見鬼了……
這時候,開出租車的師傅無意中看了他一眼,「哎喲」一聲:「小伙子你脖子怎麼了?那是血不是?用不用先去醫院?」
蘇輕這才覺得剛才被胡不歸按過的後頸涼颼颼黏糊糊的,伸手一摸,正摸了一手血跡。
誰的血?那個男人的?早晨吃飯的時候他的手還好好的……蘇輕打了個寒戰,心想剛才好好的,他忽然把自己塞進車子裡,莫非是碰見恐怖分子偷襲?有消音手槍?
還是這自稱政府工作人員的胡不歸本人就是個恐怖分子?為政府工作……是哪個政府?可別是塔利班吧?
會瞬間移動,連住址都不能透露……身上還有那麼多疤……
種種可疑跡象聯繫到一起,沒事愛蹲在網上看種馬小說的蘇輕腦子裡天馬行空地閃過了各種不靠譜可能——末了,只有一件事確定了,自己這失戀青年買醉一夜情的悲情頹廢事件,好像變成了一件大街上狙擊暗殺的驚悚恐怖事件。
他不言聲,開出租的師傅瞥著這人模狗樣的小青年,心想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不學好,好好的孩子,幹點什麼不好,非得游手好閒當小混混跟人打架。師傅不想惹麻煩,閉了嘴,風馳電掣地把蘇輕送回了家。
蘇輕暈暈乎乎地推門進屋,一邊摸鑰匙,一邊無意識地把手放在房門把手上,輕輕一推,門居然是開的。
他汗毛都立起來了,心想這是什麼情況?剛跟疑似恐怖分子的男人上過床,回家有碰上入室搶劫?
蘇輕伸手去摸手機,打算先報警,可這會才發現,手機和風衣一起落在了郭巨霖那,真是人倒霉了,喝口涼水都要塞牙。
他於是悄悄地往外退去,自己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軟小宅男,沒本事和壞人鬥智鬥勇三百回合,雖然生活一塌糊塗,前途渺茫,可也暫時沒有一了百了重新投胎的意向。
忽然,一道黑影擋在他面前,蘇輕猛地剎住腳步,差點撞到對方身上,他驚悚地看著眼前這位穿著黑衣服戴著黑墨鏡的兄弟——對方目測足有一米九,長得是凶神惡煞,一條胳膊比普通人的腰還粗,最要命的是,他手裡扛著一個不明物品——蘇輕喉頭艱難地移動了一下,雖然沒見過那麼高級的玩意,不過他覺著,那不明物品,十有八九是一把槍。
這位每一個細胞都強調著自己是「歹徒」的老兄衝他呲牙一笑,聲音沙啞地說:「等你半天了。」
蘇輕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梗著脖子大聲嚷嚷起來:「來人哪!著火啦!」
老師教過我們,這年頭搶劫不能喊搶劫,爹才管你,一定要說著火,尤其這是個公寓,樓上樓下好多人家。
他一邊嚷嚷,一邊在歹徒兄伸手要抓他的時候見縫插針地往樓道裡跑,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伸出一雙手,一隻手摀住他的嘴,一隻手卡住他的脖子。蘇輕一激靈,覺得自己的頸動脈上貼上了一個冰涼冰涼的東西,立刻蔫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一雙眼睛轉來轉去,腦子裡亂成一鍋粥。
不過他腦殼裡熬粥的時間並不太長,下一刻,蘇輕就不知怎麼的,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打暈他的人身量頎長,帶著一副眼睛,看起來文質彬彬,既不像蜘蛛俠也不像超人,卻能輕而易舉地像拎狗似的把蘇輕拎了起來,冷冷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然後把人丟給那位通體漆黑的老兄,簡短地說:「這棟樓裡的人三十秒鐘以後醒過來,帶著他,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