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輕只愣了片刻,就低下頭,看似有條不紊地把車鎖好,然後靠在車門上叼起根煙,被胡不歸瞥見,經過的時候一把拿下來,低聲說:「今天都抽了多少根了,你沒完了?」
蘇輕砸吧砸吧嘴,有些鬱悶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兜裡掏了掏,到底還是沒敢拿出第二根。季鵬程就瞅著他無聲地笑,蘇輕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老騙子就笑不出來了,總覺得這小狐狸精的眼神裡隱含殺意。
蔣嵐不願意跟他們多說,逕自跟著接待的男人進去找地方休息,胡不歸和陸青柏把鄭婉的屍體往裡抬,蘇輕伸著脖子看了一眼,見他們進去了,就立刻背過身去,眼疾手快地點了根煙,然後一把拎起季鵬程的領子,獰笑一聲:「走,老頭,咱倆出去聊聊。」
季鵬程就掙扎,拿著手上的扇子往他腦袋上一頓猛敲:「尊老!尊老你懂不懂!」
蘇輕:「哼哼哼。」
他把季鵬程連拖帶拽地弄到了拐角處的一個小池塘,兩個孩子正蹲在那玩橡皮鴨,同時抬起頭用詭異的目光看著他們倆。蘇輕笑瞇瞇地從兜裡掏出幾塊糖:「來,孩子們吃糖,叔叔有點事和爺爺說,你們上別處玩會去,好不好?」
刺蝟頭的小豆丁站起來,用鄙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吃什麼糖,你哄未成年啊?」
另一個長辮子的小女孩用兩根手指搓了搓,露出一個與年齡不符的猥瑣眼神:「大叔,一看你就是有錢人嘛,來點這個。」
這腔調很眼熟,簡直是屠圖圖二號和屠圖圖三號,一看就知道是哪個禍害教出來的。蘇輕瞪了一眼訕笑的季鵬程,無言地從兜裡掏出二十塊錢,一人手心裡放十塊,倆小孩這才抱起橡皮鴨樂顛顛地跑出去了。
季鵬程整了整被蘇輕抓皺的衣服,搖頭晃腦地坐在了水池邊上:「怎麼,小子,你見了我也不是特別意外麼。」
蘇輕雙手抱在胸前,嘴裡叼著煙,靠在一棵樹上,冷冷地看著他。
季鵬程擺擺手:「哎,別這樣,老騙子也能有些激情燃燒的歲月麼——來,給師父點根煙。」
蘇輕就把煙盒和打火機都扔到了他懷裡,季鵬程「嘖」了一聲,慢吞吞地叼出一根,頗為享受地吸了一大口。
「我老啦。」他四十五度仰望著天空,頗為憂鬱地說,「當年你從歸零隊裡跑出來,老熊就給我打過電話,托我找你。」
蘇輕一臉懷疑地看著他。
季鵬程恥笑一聲:「老熊他們哪,一輩子都被條條框框給框死啦,他們找不著,我還能找不著麼?他們是上面有人,我是下面有人,不能比的。」
「也就是說……我那三年自以為跑得挺遠,其實都在熊將軍的眼皮底下?」
「沒有沒有,」感覺到蘇輕的話音裡好像摻進了冰碴,季鵬程趕緊否認,「哪能呢,他也就是托我找找人,找到就照看你一下嘛,更何況我看你其實根本不需要別人照看。」
他美滋滋地抽了口煙,接著說:「老熊跟我老早就認識啦,我年輕的時候給他當過線人,幹過不少至今想起來都熱血沸騰的保家衛國的事。本來我們都上了歲數,我隱退江湖,他也差不多準備退休,誰知道還有這麼一出呢?」
蘇輕半個字都不相信,他師承季鵬程,當然知道,要是指望職業騙子說實話,所有口蹄類動物都能上樹了。
「你早在這等著我們了麼?」他四下環顧了一下福利院的環境,後面是一條小商品批發市場一條街,這邊有那麼一點鬧中取靜的意思,「這裡是……」
「這是老熊給你們留下的路子。」季鵬程碾了煙,站了起來,他瞇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看向蘇輕的時候,蘇輕忽然就覺得裡面好像閃過了某種說不出的光,老騙子低聲說,「別怪他,他只是一個人,能做到的事只有這麼多,當年的知情者……能活下來的不多。」
蘇輕眉間一凝,季鵬程歎了口氣:「你以為歸零隊是那麼容易建立起來的?你再看看歸零隊的編制,尷尬不尷尬,它掛在軍方下,可是具體屬於哪個軍區?什麼人負責?你說得出來麼?」
蘇輕一愣。
老騙子嘴角微微往下撇了撇,這使得他那張滿是褶子的臉都繃了起來,硬生生地擠了幾分銳利出來,即使蘇輕知道任何一個面部肌肉的動作出現在此人臉上,都或多或少帶著做戲的成分,還是忍不住正色了一些,思路跟著他走了。
「你覺得烏托邦是不應該存在的,你覺得藍印都是壞的,是不是?」季鵬程掃了他一眼。
蘇輕皺皺眉:「壞?」
他覺著這個詞有些奇怪,一般只有小孩子會掛在嘴邊,說什麼東西是壞的,經過了高考的歷練,別管他是優等生廢柴生、文科生還是理科生,都學會了如何辯證地看待問題那一套。
好半晌,蘇輕才搖搖頭:「這個……其實也說不上吧?我總覺得藍印是另一種和人類不同的生物。有點像是吸血鬼,你知道麼,那種原本是人類,但是後來忽然通過某種方法,到了食物鏈的上層。」
「吸血鬼。」季鵬程思量了片刻,否定了,「不不不,你說錯了,吸血鬼那種生物,永遠不會在地球上佔領多大的空間,它們孤僻、自以為了不起、活在自己的時光裡——最主要的是地球的環境還不適合它們居住。」
蘇輕忍不住低笑了一聲。
季鵬程擺擺手:「別笑,是說真的,吸血鬼只能是一種怪物,是個傳染源,但不是一個種族,你懂麼?藍印不一樣啊,藍印是一種工具,烏托邦才是那種新的種族。他們會發展出新的文明。」
「科技恐怖主義?」蘇輕問。
「只有小眾才叫做恐怖主義。」季鵬程看了他一眼,「你見過烏托邦的手段,覺得那個基地很灰暗——甚至你本人也是受害者之一,你覺得他們目無王法,不拿人當人,就是一群人渣,披著科技文明皮的野蠻人。」
蘇輕想了想,點了點頭。
「可是如果整個世界的政權都是由烏托邦控制的,你想會怎麼樣?」
蘇輕一愣。
季鵬程低笑了一聲:「那就沒有恐怖主義了,他們現在做的一切事情,也許還會繼續做,但是一切都會轉到地下,絕對不會影響世界上絕大多數平民的生活,到時候歸零隊如果還存在的話,你猜大眾輿論會給你們安個什麼名字呢?暴力恐怖主義?如果有一天你被擊斃,也會有好多不相干的人在網上圍觀,圍觀完了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也許會有那麼一兩個小姑娘寫個故事,叫『蘇輕都死了,居然沒有和鄭清華在一起,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蘇輕的臉色簡直已經不能用便秘來形容了。
「我想你已經看到了這兩方正在爭的是什麼了。」季鵬程說。
蘇輕皺皺眉:「我們從總部出來,是有上面的人放水,胡隊那時還覺得上面不一定要動我們,就像……」
他猶豫了一會:「我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就像當年的八國聯軍進中國的時候一樣,清政府不是一開始對義和團也態度曖昧麼?但是後來我發現恐怕不是這樣,放水的人也好,現在接應我們的線人也好,應該都是熊將軍實現打點好的,我們從明轉向暗,只是因為落了下風而已。」
季鵬程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個,你就比那個傻大個強。」
蘇輕立刻接:「滾,少說我男人。」
季鵬程就驚悚了,連他也沒有料到蘇輕的臉皮能如此這般的厚,生生地就給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蘇輕掃了他一眼,十分妖孽地笑了一下,掐了煙站在風口處,覺得把身上的煙味散得差不多了,才轉身回屋。
天大的事,也得休整好了再說,何況他們這一天過得還頗為驚心動魄。
蘇輕才一推門,立刻被一隻手猛地推到牆上,他剛笑了一聲:「哎喲怎麼今天這麼主動……」
話音沒落,就被堵上了嘴唇。
蘇輕於是正中下懷地摟住胡不歸的肩膀,反客為主起來。難捨難分了不知多久,胡不歸才放開他,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下呼吸,臉色嚴肅地看著他:「你去偷偷抽煙了!」
蘇輕:「……」
「我嘗出煙味了。」
蘇輕:「……」
只見胡不歸非常熟練無限自然地把手伸進他的兜裡,摸出他癟了一半的煙盒,掃了一眼:「少了兩根,怎麼回事?」
蘇輕呆愣愣地看著他,實在不知說什麼好。
胡不歸表情嚴肅,似乎還準備讓他和「組織」交代一番。蘇輕卻往後退了一步,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起來:「你居然數我煙盒裡的煙……你居然……哈哈哈!」
胡不歸臉色黑沉沉地看了他一會,忽然把蘇輕扛起來扔到床上,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
蘇輕「哎喲」一聲,不過鑒於皮糙肉厚,倒是沒多大感覺,只是繼續笑,眼淚都快出來了。胡不歸就打算再給他來一下,卻被蘇輕一把拽住腰帶,猛地向前一撲,兩個人就一起滾在了床上。
蘇輕垂下眼看了他一會,揪住胡不歸的衣領,低下頭去,卻異常輕柔地含住他的嘴唇。
心裡想著,除了他老爸小時候數過糖盒子裡的糖,這輩子居然還有第二個人對他做一樣的事……真是,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