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你!」直到辦公室裡只剩下了寇桐和鐘石梁兩個人,鍾……現在應該叫將軍,才一拍桌子站起來,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坐在他對面慢悠悠地喝茶、一臉笑容的寇桐,「你可真是……真是……膽大包天!」
寇桐眨眨眼,厚顏無恥地說:「別這麼崇拜我,害羞。」
鐘石梁一抬手把一本文件拍在了他的腦袋上,幾乎有些氣急敗壞:「你自己看!」
寇桐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揉揉額頭,拿在手裡一目十行地掃過了,垂下眼笑了一聲:「好麼,軍部還真有他們的人,這手伸得有點太長了,無孔不入啊。」
鐘石梁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
寇桐迎著他的目光,十分沒誠意地說:「哎喲,可嚇死我了,老鍾同志,我作為一個文弱的江湖郎中,看了這個,真是嚇得心肝亂跳啊。」
鐘石梁歎了口氣,雙手撐在桌子上:「你給我說說,上面下了命令,把近期軍區調動都卡死了,讓我怎麼找人?」
「啟動緊急備戰狀態。」寇桐大言不慚地說。
「放屁!胡說八道。」
寇桐收斂了笑容,坐在椅子上的削瘦身體微微前傾,伸出手指在文件上點了點:「我沒胡說,你看看這個,這還不夠嚴重麼?教官,別給我裝糊塗,我知道你坐在這個位置,即使烏托邦的內幕不算門清,心裡也有數。」
他叫出「教官」兩個字的時候,鐘石梁怔了怔,目光卻微微軟了下來,寇桐壓低了聲音:「這個世界已經病入膏肓了,你沒看出來麼,哪怕是化療,哪怕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也要把這些『癌細胞』幹掉,不然將來作為一個人,連自己的喜怒哀樂都掌控不了,還有活著的必要麼?」
「我是知道一些事,我就算不知道,方才蘇輕也說得夠明白的了。」鐘石梁看了他一會,緩緩地搖搖頭,「你可以說魚死網破,我可以說同歸於盡,你哪怕說要我的命,讓我陪你去死,我也不說二話,但是我的命可以給,手裡的權力不能給,開了這個口子,萬一出了意外,我一百條命、一千條命都不夠賠的,這個責任我承擔不起。」
「我知道。」良久,寇桐才點點頭,他看過來的目光顯得澄澈極了,寇醫生似乎有一瞬間走了個神,然而很快便反應過來,歎了口氣,「教官,這個位置不好做呀。」
鐘石梁苦笑了一下。
「那如果我們能一下打到這條蛇的七寸呢?」寇桐忽然說,「如果我們真的能策劃出一場諾曼底登陸呢?」
「你……們?」
寇桐就無聲地笑起來:「這個國家,到了危險的時候,總是需要一些無家無業的光棍們站出來的。」
鐘石梁看著他不做聲,寇桐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我總覺得,人活著如果不痛快,不如不活著,教官你說是吧——你忙,我去找蘇輕他們商量商量正事。」
一行被通緝的人士就在鐘石梁的默許和窩藏下,在ST大模大樣地住下來了,每天吃純天然綠色蔬菜,雖然依然依然累得像狗,但好歹是改善了死狗的生活。
外勤人員不敢明目張膽地明察,只能暗訪,泡在熊將軍留下的那些關於烏托邦那些卷帙浩繁、然而和現實比起來又顯得太過單薄無知的資料裡,像是大海撈針一樣地尋找著烏托邦神秘的核心。
最高興的就是常逗了,ST的設備對於他來說實在是鳥槍換炮了,比當年的歸零隊總部只有好沒有次。
寇桐則一門心思地去挖掘鄭清華的生平了,整整三天兩夜沒出過屋,除了接收歸零隊整理出來的資料,一刻也不讓人打擾,也不知道他在鼓搗什麼,蘇輕卻被季鵬程拎走了,說是要給他上課,連胡不歸想見他一面都難。
此刻,一老一小在一間小屋裡,季鵬程坐在他對面,腦袋上扣著一個大耳機,耳機上的線路連在一邊的一個銀色的匣子上,模樣頗為不倫不類。
蘇輕閉著眼睛,太陽穴上也連著線,可是那頭的指針沒有波動一點,過了片刻,他放棄似的睜開眼,揉了揉額角:「老頭,不行。」
「靜下心來,我跟你說過,要點就是心無旁騖。」季鵬程一臉大仙模樣。
蘇輕肩膀垮下來:「老頭,你還是讓我出去查費哲吧?別扯這麼沒煙的事啊,一天到晚讓我冥想似的往這一坐,我又不是要當和尚打算出家,想得我都煩了。」
季鵬程睜開眼,不言不笑地看著他。
蘇輕跟他對視了一會,重新坐回去:「行,我就當閉目養神了。」
「你還記得第一回我碰見你的時候,當時死的那個烏托邦的人麼?」
「啊……這個……」蘇輕愣了一下,其實是已經忘了,「好像是有點印象……」
「你那時候剛離開歸零隊,帶著小混蛋在外面,住在一個打工人家,還是個笨手笨腳的菜鳥,被他們的人盯上了。」季鵬程慢條斯理地說,「當時你一條腿被人用槍打穿了,在地上怎麼也爬不起來,還記得你那時候是怎麼想的麼?」
蘇輕想了一會,現實誠實地搖了搖頭,又過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地說:「哦……哦那個人啊,我想起來了,對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是怎麼死的,就覺著他是跑著跑著,那個人就忽然往地上一撲是不是?感覺像是我用眼神殺死他的似的。」
「差不多。」季鵬程說。
他身體微微往前傾,拉住蘇輕的手腕:「你試試,能不能像當初你認識的那個藍印一樣,感覺到我的情緒。」
蘇輕皺著眉,仔細感受了一會,搖搖頭:「我只能隱約感覺到劇烈的情緒,一般平靜的感覺不到。其他人的情緒在我這裡就像是日常生活裡的低分貝噪音一樣,基本已經習慣得不覺得自己『聽見』了什麼特別的東西了。」
季鵬程沒有放開他的手腕:「當是你看著那個打傷了你,又跑開的烏托邦,是什麼感覺?」
蘇輕遲疑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說:「應該是害怕……吧?」
「你回憶一下當時的感受。」
蘇輕就試著回憶了一下,心裡卻只是浮現出「害怕」這個抽像的詞,好半晌,他才搖搖頭——這就好像逼著一個已經長大的人回憶自己年幼的時候怕打雷、怕黑怕蟲子的那種感覺一樣,當年確實是真真切切的害怕的東西,後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害怕的。
季鵬程歎了口氣:「當時那個人是被活活嚇死的,你想明白了自己那種心無旁騖的狀態就明白了,記得情緒傳染定律麼?它是一種波,如果你釋放的情緒能夠讓其他人和你頻率同步,你就左右了他們的情緒。他沒有你那麼強悍的身體,受不了外來劇烈情緒的衝擊,於是就死了。」
蘇輕用一種看神棍的眼神看著他。
季鵬程也不在意,接著說:「我本來想著這幾年叫你知道人間喜怒哀樂是怎麼回事,但是你心思太雜,加上現在長行市了,膽子大得能砸死人,也就很少有當時那麼劇烈的情緒,而且有時候別人想什麼,你看一眼心裡就有數,也就覺著沒必要聽聽別人心裡的聲音。」
這時有人輕輕敲了兩下門,胡不歸的聲音傳出來:「二位出來一下,寇醫生那邊好像有點進展了。」
季鵬程應了一聲,忽然看著蘇輕詭異地笑了,伸手搓了搓下巴,表情頗為猥瑣:「不過麼……三號情緒感覺不到,一號總是可以的吧?」
「啊?」
「看著他想些好事就行了,你試試。」老騙子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一轉身,臉色就臭了起來,嘀嘀咕咕地說,「朽木不可雕。」
我還聽得見呢……蘇輕無奈地想。
胡不歸等了不到一分鐘,就看見蘇輕跟在季鵬程身後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看著老頭臉色不好,等他走了,就忍不住伸手在蘇輕的額頭上輕輕抹了一把:「他不是你師父麼?年紀大了,別老故意氣他。」
蘇輕想起季鵬程說的話,也不言聲,就帶著一點笑意盯著胡不歸。
胡不歸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沒別人在場,他就把聲音放柔了一點,低聲問:「怎麼啦?」
「唔,你有沒有感覺……」蘇輕忽然覺得自己居然相信季鵬程說的話,一定是抽了,於是話音卡在這裡,翻了個白眼,不打算說下去了。
「感覺什麼?」
「好吧,感覺有一點高興?」
胡不歸愣了愣,蘇輕歎了口氣:「看來是沒有。」
胡不歸低低地笑出聲來,一伸手攬住蘇輕的後背:「感覺到了。」
然後他又補充說:「不是一點。」
靠,這個悶騷肉麻男。
寇桐就像是像是剛從非洲餓了一圈,只剩下了一口氣似的,十分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裡,連挑逗蘇輕調戲胡不歸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往旁邊的沙發上一倒,撂下一句:「你們自己看吧。」
就把腦袋埋下去,不吱聲了。
「鄭清華從沒有和我提過這種東西。」程未止說,然而他頓了頓,又皺皺眉,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補充了一句,「但是……我記得年輕的時候,他好像和我說過,他希望能得到自由,如果能創造一個讓他自由的世界,如果有那麼個東西,能打開一個只有他才可以掌控規則的空間,他要把那東西叫做『創世一號』。」
蘇輕撿起一件外衣搭在寇桐身上,在胡不歸臉色變臭之前,及時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寇桐拿出來的厚厚一打報告上,他翻開來,裡面先是鄭清華的生平,在什麼年紀做過什麼事,心理因素分析,包括和他有過交集的相關的人員,後面是一堆術語,和一個被描畫得圈圈點點都看不出什麼的地圖。
蘇輕:「……」
訕訕地放下來:「寇醫生怎麼寫份報告不能用人話呢?」
這份報告大多數人只能從中提煉出兩個信息——鄭清華不是個好東西,以及程教授說的創始一號的位置,被寇醫生神通廣大地推算出來了。
最後胡不歸帶著這份報告重新來到了鐘石梁的辦公室,鐘石梁一頁一頁地把寇桐的報告從頭翻到尾,足足看了兩個多小時,然後他抬起頭,對胡不歸點點頭,合上報告書,從旁邊的抽屜裡抽出一份文件,放在碎紙機裡給攪了。
「進入緊急備戰狀態,基地可以給你們一切所需要的後援。」
之後是調集武器工廠中的裝備,在基地技術人員的配合下,掃瞄寇醫生在地圖上勾出來的地點。
常逗那張常年秀逗的臉色就跟著凝重了起來:「一般情況下……是會被忽略過去的,這種屏蔽器好特別。」
「什麼情況?」陸青柏問。
常逗想了想,解釋說:「就好像……就好像幾十年前,有人提出的一種隱身衣的創意似的,用某種類似於屏幕的材料做成衣服,在人身後撞上攝像系統,然後在前面放映出來,從正面看起來這個人的這部下身體就像不存在一樣。」
「這就好像是個隱身衣的屏蔽器一樣。」常逗抓了抓頭髮,「而且這個區域從地圖上看下面是一個湖,實在太不好找了,如果不是寇醫生肯定就在這塊區域附近,是不會被人看出端倪的。」
「這麼天衣無縫?」秦落問。
「啊……這還是有點縫的。」常逗在ST基地舉行處理器的鍵盤上敲了一串命令下去,眾人面前的大屏幕上立刻出現了一張巨大的帶著等高線的地圖,「在水下一百三十米的位置,大約有四公畝大小。探測信號到了水下被強能量場干擾,掃瞄不到它的具體情況。」
「不要打草驚蛇,先去找人去看看情況。」胡不歸的話音才落。
蘇輕已經站起來了,還順手拎起了一邊的季鵬程:「我跟師父過去看看。」
季鵬程:「……」
小崽子就催人幹活的時候才叫師父!
鐘石梁默不作聲地跟在一邊,看著常逗面前的地圖。一個警衛員跑步進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鐘石梁點點頭。他現在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不管誰打來電話詢問,都一概不理,甚至上面派了兩個人過來,也被他二話不說,連面都沒露就直接武力扣下了。
警衛員走了,寇桐才湊過來,覷著他的臉色問:「怎麼?」
「看來這回你做的沒錯。」鐘石梁想了半晌,才評價了這一句,「但是……之後的事怎麼解決?」
「之後?」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做掉了這個基地,或者宰了鄭清華,就能解決烏托邦的事麼?
「這個啊……」寇桐想了想,忽然失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在外面顛沛流離了這將進一年的時間,玩了命似的,也就是為了拿回歸零隊的『合法反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