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桐遲疑了一會,歎了口氣,輕輕地抬起手,按住黃瑾琛的後背。
在這個真實與虛假混合的地方,在這個每個人都迷失在自己心裡的地方。寇桐問自己,誰願意從美夢裡醒來呢?誰願意睜開眼,面對一世界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冰冷呢?當所有人都在夢遊的時候,為什麼我要清醒著呢?
可是……那是沒辦法的事。
寇桐深深地歎了口氣,心裡頗為自嘲地想著,雖說這裡有個刺頭美男主動投懷送抱,有個不老的美女「自薦枕席」,有個人形電腦天使心一樣的小不點時常製造一些摩擦,可是……
人又怎麼能明知道虛假,還沉迷在不存在的虛無裡呢?
如果一個人不能面對自己那些真實發生過的過去,那和否認自己有什麼區別呢?
如果連基因都已經被摻雜進了別人的東西,還要否認記憶,乃至於否認靈魂,否認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整個世界,那和露著屁/股,把腦袋埋在沙子裡的鴕鳥有什麼區別呢?
如果當黑暗裡露出一雙陰森的眼睛和滿口的獠牙時,主角「嗷嗚」一聲,把自己往被子裡從頭到腳一塞,假裝看不見,然後眼睛一閉一睜,這天就能亮了,大家就能該吃吃該睡睡了——那那些個絞盡腦汁、挖空心思嚇唬人的恐怖片編劇還混個屁啊?
寇桐的手指順著黃瑾琛的脊樑骨一下一下地安撫著他,像是給某種受傷的大型動物順毛一樣——他們只是藉以互相個暖,舔一舔彼此形狀相似得驚人的傷口,一會就好了。
面對一個非常操/蛋的世界的時候,只有比這個世界更加操/蛋,才能至賤無敵地活下去,對於這個道理,他們都非常明白。
就在這時,突然,「嘶拉」一聲,寇桐桌上的檯燈閃了閃,滅了。
客廳裡傳來的隱隱的電視聲也沒有了,書房的門被輕輕地敲了敲,敲門的人力氣不大,好像小貓撓門似的。寇桐微微推開黃瑾琛,開門,看見曼曼抱著她的新歡小熊站在門口,仰著頭說:「沒電了。」
寇桐按了按她的小腦袋:「哦,可能是保險絲燒了,我去檢查一下。」
曼曼乖乖地點點頭,然後目光轉移到他身後的黃瑾琛身上,黃瑾琛臉上依然有沒來得及退下去的迷茫神色,眼圈微微有些發紅。曼曼打量了他一番,突然口氣波瀾不驚地說:「吶,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要開心。」
寇桐被地上的小凳子絆了一下,險些五體投地。
黃瑾琛神色越發複雜得近乎扭曲,憋了半天,才說:「我不開心,難道你要下碗麵給我吃麼?」
曼曼就顛顛地跑出去,從櫥子裡拿了一盒桶裝方便麵,舉高高地遞到黃瑾琛面前。
黃瑾琛:「……」
寇桐看了看家裡的電路,發現貌似保險絲好好的,之前也沒跳閘。他本想出門問問鄰居,看是不是小區集體停電了,就發現整個天空鋪天蓋地一樣地陰了下來。
寇桐側過頭,瞇起眼睛仔細地往外張望了一眼,卻發現那飛過來的並不是普通的烏雲,而像是一塊巨大的黑幕,仔細看來,讓天黑下來的居然是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的烏鴉。
寇桐沒有聲張,默不作聲地走到窗戶邊上,一隻手插/進衣兜裡,皺起眉觀察著。
他看見城市中燈光一片一片地亮了起來,有那麼一瞬間,人間燈火鋪滿整個大地,好像變成了夜晚一樣,隨後,那些燈一盞一盞地滅了下去,脆弱的星星之火好像一捻就能被弄滅一樣。
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而可怕的是,那些遮天蔽日一樣的鳥飛過,竟然沒有發出一聲鳥鳴。
「怎麼了?」黃瑾琛一隻手牽著曼曼從後面走過來。
「噓。」寇桐抬起手指,比劃了一下,目光還沒從窗外收回來,「別驚動別人——你看。」
他伸手一指,只見大街上車水馬龍,所有人都各行其是,紅綠燈也不亮了,很多車堵在路上,人們對罵,焦躁,打電話或者乾脆到路邊買東西吃,都非常正常,好像沒有一點發現天空中的異象。
「烏鴉?」黃瑾琛挑挑眉。
「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見的烏鴉。」寇桐輕輕地說。
就在這時,姚碩的房門打開了,中年人也表情凝重地走出來:「怎麼回事?外面那些是什麼東西?」
何曉智也跟了出來——雖然依然蔫蔫的,一言不發。
「是魔術師。」曼曼說。
「行了孩子,從今天起,不許再看電視劇和動畫片。」黃瑾琛歎了口氣,「每天給我堅持看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報紙只能看人民日報,以保障你實在太容易受到污染的小心靈的純潔性。」
「黑色的魔術師,能操縱烏鴉和老鼠。」曼曼說,一屋子大人,她說話的時候總是要抬起頭,也許是光線的緣故,她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什麼東西一樣,看起來有點夢幻的感覺,「從那邊過來的,那邊是無名島。」
她伸出手指,指著一個方向。
寇桐蹲下來:「你怎麼知道是無名島?」
「地圖上寫的。」曼曼說,「你買地圖的時候我翻看過。」
「魔術師的話是誰教你的?」寇桐問。
「我看見的。」曼曼小聲說,「一個穿著袍子的男人,好像從紙片裡走出來的,衣服上繡著月季花,手裡卻拿著很香很香的一種白色的花。」
「怎麼看到的?」
「我也不知道。」曼曼歪過頭想了想,然後她轉過身去看黃瑾琛,說,「我還能看見他在哭,他變成了一個小孩,跟我差不多大,手裡拿著一顆圓圓的……」
「好,我知道了。」寇桐生怕她說出「種子」兩個字,到時候叫黃大師把她殺人滅口。
姚碩詭異地看了黃瑾琛一眼,黃瑾琛則目光銳利地盯著曼曼,看起來是真的有點想把她殺人滅口。
然後他一言不發地繞過曼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片刻後,扛了一個包出來——根據那玩意的尺寸,寇桐判斷那裡面裝的是能把人一槍爆頭的凶/器。
「走。」黃瑾琛頭也不回地對寇桐說,一身匪氣,「我們出去把那個渾身是花的貨打下來,叫他知道花癡也是要有原則的。」
寇桐就想起鳥類貌似有個非常不好的習慣——喜歡隨地大小便,他仰頭望天,看見那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成群結隊,好像趕春運一樣的烏鴉大軍,就覺得頭皮癢了起來。黃瑾琛站在不遠的前方,用殺氣騰騰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還在磨蹭什麼,不跟上?
寇桐只得從客廳裡摸出車鑰匙:「媽,我開你車出去一趟。」
寇桐媽無知者無畏地說:「哦,買點菜回來,再帶三斤肉餡,中午吃餃子。」
寇桐:「……」
寇桐媽想起了什麼,又說:「哦對,我洗面奶沒了,幫我帶一管回來。」
寇桐看著她那張永遠年輕不著調的臉,非常無力地說:「要不要衛生巾也來一包啊?」
寇桐媽毫不猶豫地說:「要!」
寇桐灰溜溜地拎起車鑰匙走人了。
兩人開著車,一路往無名島的方向,寇桐非常有技巧地在大街小巷裡繞圈子,避過了堵成了一鍋粥的主幹道,黃瑾琛坐在副駕駛上,膝蓋上放著那副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書房裡順出來的地圖,突然指著上面的一個點說:「去電視塔那裡。」
寇桐偏頭看了他一眼。
黃瑾琛說:「這是無名島附近最高點,我喜歡高處,方便判斷這個裝神弄鬼的人在什麼地方。」
寇桐問:「如果這個人也喜歡高處呢?」
黃瑾琛舔了舔嘴唇,輕輕地笑著說:「一山不容二虎。」
寇桐點點頭:「很好,我負責把你送到電視塔上,等你完事打個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黃瑾琛側頭看著他:「基友,即使你不是母的,我也不會嫌棄自己的山頭有你的存在的。」
寇桐語氣波瀾不驚地說:「很好,承蒙不棄——不過我要去給母上大人買衛生巾。」
黃瑾琛沉默了一會:「你母上大人太逆天了,你會被當成變態的,帥哥。」
「不要緊。」寇桐苦中作樂地說,「那玩意當鞋墊其實不錯,又軟又吸汗。」
黃瑾琛:「……」
突然,寇桐猛地一打方向盤,閃過了一顆小炮彈一樣衝著擋風玻璃撞過來的烏鴉,那畜生呼嘯而過,寇桐彷彿能聽見它翅膀扇出來的勁風。
「壞菜了,我們是怎麼被發現的?」寇桐說,隨後,果如其言,繼而連三的自殺式鳥體炸彈像他們飛奔過來,空襲開始了。
擋風玻璃上頓時出現了一堆鳥類的屍體、羽毛以及不明液體,防雨刷已經被折斷了,眨眼功夫,那玻璃居然有被碰壞的痕跡,很快就出現了一個蜘蛛網一樣的裂痕,黃瑾琛從兜裡取出一把小手槍。
在玻璃破碎的那一剎那,寇桐低頭躲閃,黃瑾琛迅速地扣動扳機,烏鴉中彈歇菜,落到地上,卻變成了一張小小的黑紙。
「所以我最討厭這些封建社會殘留物。」黃瑾琛把手槍丟在一邊,從他扛的大包裡取出一條機槍,光棍地拉下他那一邊的車窗,架在肩膀上,衝著窗外一陣掃射。
「我擦!黃二胖!這是城市裡!別人都看不見這些烏鴉,你屠殺能不能小點動靜!」寇桐的咆哮聲在槍聲和混亂裡傳來,「一會讓我怎麼和警察解釋?說排氣管子裡被人塞了一串二踢腳麼?!」
黃瑾琛大聲笑起來:「寇專家,你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在最苦逼的時候仍然能活出生生不息的創意!」
寇桐一抬手扼住一隻闖進車裡來的烏鴉的脖子,在它變成一塊小紙片之後低罵了一句,隨後從兜裡摸出打火機:「你打死他們有什麼用,接著!」
他猛地一踩油門,隨後方向盤用力往一邊打去,撞開了一堆鳥,然後抬手把打火機從已經破碎成一塊一塊的擋風玻璃那裡扔了出去。
黃瑾琛立刻會意,準確無誤地打中了它,寇桐的車速快得驚人,在火苗沒有完全炸開的時候就從下面穿了過去,小爆炸之後卻燒起了大火——因為那些前仆後繼的紙鳥都變成了燃料。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它們仍然像飛蛾一樣地往裡撲,從當空往下,那裡形成了一片煙與火,黑鴉濛濛的旋風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