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營救

秦琴的臉上露出夢幻一樣的笑容,這使得她看起來真的有點像傳說中能溝通某種不祥神靈、永遠流浪在路上的古老吉普賽女郎,然後她突然抓住了寇桐的手,那手心冰涼,就像是某種冷血動物,凍得寇桐打了個寒戰。

不能和她有身體接觸——這是寇桐的第一個反應,這使得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微微曲了一下,想要做出躲避的動作,隨後寇醫生絕望地意識到,貌似已經晚了。

一般而言,妄想症患者有偏執型人格障礙基礎,對其所望向的東西非常根深蒂固,妄想的內容可能有很多種,怎麼樣獵奇的都有可能,日常生活中不會被正常人注意到的細節,都可能成為某種對於妄想症患者而言具有強烈暗示意義的載體。

其中又有系統性妄想和非系統性妄想,後者一般會比較混亂,期限也比較短。

非常不幸的是,這位秦琴姑娘,她的妄想症狀是典型的系統性妄想,並且相當根深蒂固。

寇桐一邊沉默地被她像是親密的情侶一樣拉著走,一邊回憶——那位教授當年對她的病症提過兩句,並沒有多說,只是說這個女孩的情況很複雜,在她身上可能存在多種妄想症狀,除了比較明顯的「暗示型妄想」之外,還有「情愛型妄想」的跡象。

通過整個無名島的旅程,寇桐目前已經深切地意識到了這個姑娘情況的複雜性。

「這是我的城堡。」正在他走神的時候,秦琴的話音響起來了,她比寇桐矮一頭,拉著他的手,正好能小鳥依人地偎依在他身邊,興致勃勃地介紹說,「我和我的僕人都生活在這裡。這個島上的所有東西都歸我支配。」

寇桐心裡一動,問:「老鼠和烏鴉也是麼?」

「烏鴉是魔術師的道具。」秦琴毫不猶豫地說,「老鼠是我們國家的通訊工具,都是非常乖的孩子,一開始它們告訴我說,發現了入侵者,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是你。」

她臉上露出了一個讓寇桐毛骨悚然的甜蜜笑容。

「你看,很不錯吧?」秦琴說,「這裡風景也很美,城堡的後面是一個小山丘,上面有漫山遍野的花,我的僕人施了魔法,它們四季都不會枯萎。山的後面就是海,一望無際的大洋……」

寇桐皺起眉,為什麼她對這個空間的控制程度這麼高?是因為偏執症?

「你喜歡這裡麼?」秦琴搖晃了一下寇桐的手臂,然後她看著寇桐略有幾分凝重的表情,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喜歡?」

「秦琴,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麼?」寇桐把自己的胳膊從她手裡抽了出來,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非常嚴肅地看著她——其實他心裡也很沒底,這個島有太多的東西超出了他的認知,程序到底失控到了什麼程度?

秦琴愣了愣,表情有些疑惑,隨後點點頭:「這裡是無名島。」

寇桐說:「不,我不是說這個地方,我說的是這整個世界的維度,你沒有發現,我們現在所處的維度並不是真實世界的維度麼?」

秦琴歪了歪頭,這使得她臉上即使還掛著半邊詭異的黑紗,也有幾分可愛俏皮來,她問:「你在說什麼?」

「好吧。」寇桐聳聳肩,換了一個比較容易接受的解釋方法,「當時我正在『投影儀』裡面記錄一個病人的情況——不是我們平時說的放幻燈的投影儀,而是一種特殊的心理臨床治療輔助儀器,它能把人的意識投影到某個不同維度的空間裡,但是突然出了一點意外……抱歉因為儀器故障,我的主體權限設備剝奪,現在沒法聯繫到外面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投影儀出了什麼故障,反正你,我,還有另外五個人,一起被捲進了這個未知的程序裡……」

他話還沒說完,秦琴突然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肢體語言不言而喻——寇醫生,你發燒了麼?

寇桐立刻閉嘴。

秦琴體貼地問:「寇醫生,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和我在一起,就不用再工作了。」

「你不相信麼?」寇桐問。

好像唯恐他不高興,秦琴趕緊點點頭說:「相信,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不過你說的什麼維度不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從小就是生活在這裡的啊。」

寇桐知道,這就是最壞的結果——整個無名島,曾經都是出現在秦琴的妄想裡的,現在妄想被投影成了真實。

投影儀是個什麼玩意?寇桐第一次質疑起自己最驕傲的發明來。

他有些頭疼,秦琴就趁機輕輕地靠過來,伸手揉著他的太陽穴,女性身體的氣味傳過來,寇桐避無可避,只得往後倒了一下,躲開她的手指。

秦琴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表情淡了一些,問:「你怎麼了,寇醫生,我怎麼覺得你對我冷淡了很多。」

寇桐站起來,表情自然地說:「沒有,你誤會了,我最近煩心事太多了。」

秦琴用一種帶著強烈懷疑的目光看著他:「煩心事?你指的是剛剛說的事麼?」

「對啊,因為我曾經隨手寫過的一段程序,把大家都捲了進來,嚴格來說這是我的錯,」寇桐盡可能真誠耐心地解釋說,「所以我要想辦法,把程序修復好,讓大家都回到原來的地方——你會幫我的吧?」

秦琴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然而還是顯得疑慮重重,寇桐知道,剛才自己那一躲,恐怕對這個女孩來說,是代表了某種別人不知道的意義的信號,問題是他不知道簡單的一個動作被她引申成了什麼。

每一次對付這種溝通起來就需要萬分小心的認知有障礙的患者,都是對一個心理醫生生理和心理上的極大挑戰。

病人和醫生之間會小心翼翼地相互試探,異常勞心費力。尤其眼下情況複雜極了,這使寇桐越加緊張起來——眼前這貨現在不是個女孩,而是個定時炸彈,他現在就是那苦逼的沒有說明書的拆彈人。

秦琴遲疑了片刻,她臉上溫柔討喜的笑容一旦不見了,就會顯露出一種病態的狡猾和冷酷來,寇桐手心的汗都快出來了,秦琴才突然開口:「我看你還是先在我這裡休息幾天吧,今天也趕了很遠的路,應該很累了。」

「我……」

秦琴輕輕拍了拍巴掌,一排全身包裹在鎧甲裡,連臉也看不見的騎士整齊劃一地跑了過來,渾身散發著「你被捕了」的不友好氣息,把寇桐包圍了起來。

秦琴不由分說地吩咐說:「帶醫生去休息。」

寇桐猶豫了三秒鐘,放棄了反抗——誰知道這姑娘的地盤上還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力量,萬一真的惹惱了大神,她給招來一道天雷,真把自己栽進土裡,搞不好死翹翹就壞了。

他決定大丈夫能屈能伸,乖乖地跟著這些把自己捂得跟阿拉伯婦女似的「騎士」們走了,臨到離開大廳的時候,寇桐腳步才突然一頓,他知道秦琴正在背後看著她。

眼下他無法確定秦琴那成分複雜的妄想回路裡,哪跟哪是連在一起的,只有一點很確定,就是在她的印象裡,自己這個只跟她有過簡單交談,萍水相逢的人,變成了她多年不見彼此相愛的戀人。

寇桐非常不想利用這一點,於是他和他自己的道德觀拔河了三秒以後,終於道德觀這種關鍵時刻總被拋棄的東西被踹飛了。

寇桐扶著古堡滄桑的石柱,做了一個回頭動作,極自然,像是和自己親近的人分開的時候,過了一會,會下意識地回頭確認對方位置的尋求安全感的行為。

秦琴已經拉上了面紗,這使得她的臉看起來有幾分陰鬱,然而在和寇桐回頭的目光對上的一剎那,寇桐清晰地看見她的表情鬆動了。

人……特別是這種對暗示格外敏感的妄想症患者,對動作的敏感程度其實不比語言差多少,甚至肢體語言傳達的信息更容易被對方接受。

不管怎麼樣,先把種子埋下,其他的……只能回去再想辦法。

寇桐被帶著在這個迷宮一樣的城堡裡轉了無數圈,然後給扔進了一個房間,門在他身後被關上,寇桐還聽見了落鎖的聲音。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苦中作樂地嘀咕:「原來這就是三藏兄被女兒國王逼婚的感覺,這滋味真是難以言喻。」

然後他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床極軟,寇桐整個人陷了下去,他於是毫不客氣地打了個滾,摀住臉自語:「我擦,看上哥哪了,哥改還不行麼?」

艷遇……真是種甜蜜的負擔。

寇桐翻到左邊:「御弟哥哥,我再也不說你是男人公敵了。」

御弟哥哥大約在另外的某個時空,隔空撫摸著寇醫生的狗頭,笑而不語。

於是寇桐又像條死魚一樣,打著挺地翻到了右邊,哀嚎:「悟空,快來救為師……」

然而悟空不是召喚獸,顯然沒有接受到寇醫生怨念的腦電波。

不過悟空沒來,另一個人卻來了,窗外突然傳來一點動靜,寇桐猛地坐起來,瞪大了眼睛往窗外望去,只見黃瑾琛正一隻手扒在窗欞上,對他咧開嘴,露出高露潔廣告一樣的燦爛笑容。

寇桐立刻從床上蹦起來,打開窗戶,鬼鬼祟祟地把黃瑾琛放進來。

黃大師敏捷地往裡一蹦,回頭確認了一眼自己沒有被發現:「怎麼樣?」

「談判破裂。」寇桐說,「這個意識主體是個妄想症患者,還想把我留下做壓寨相公。」

黃瑾琛臉上露出假裝驚悚的表情。

「趕緊想辦法把老子弄出去,今天都淪落到出賣色相了。」寇桐說。

「好勒!」黃瑾琛嘴裡這麼說,卻突然拉起寇桐一隻手,非常嫻熟地做了個吻手禮,一隻手放在胸前,拿腔拿調地說,「美麗的公主殿下,你偉大的騎士來營救你了!」

寇桐翻了個白眼:「能麻煩您快點麼?最好在我沒叫破喉嚨之前。」

黃瑾琛眨眨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兩個人同時神色一凜,接著,鎖著寇桐的門被人猛地推開,黑紗女秦琴怒氣沖沖地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一大群閃閃發光的鐵騎。

「你背叛我!」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

寇桐絕望地想,真是背到一定程度了——於是他用胳膊肘戳了戳黃瑾琛的胸口:「二胖,你行不行啊?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黃瑾琛說:「屁,肯定是巫婆有水晶球,打算偷窺你洗澡睡覺,這才不小心發現我的。」

然後兩個人互瞪一眼,同時默契地動了起來。

黃瑾琛架起槍往前,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掃射,寇桐往後撞碎了窗戶,百忙之中喊了一聲:「別打死『真人』!」

「我有分寸!」黃瑾琛說。

窗戶應聲而碎,寇桐敏捷地鑽了出去:「跳!」

黃瑾琛一槍把大水晶吊燈打了下來,正好砸在一群向他撲過來的騎兵們面前,像只獵豹一樣更加跟了出去。

《游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