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開花店的小青年還沒留出橫平豎直的鬍子,竇尋還只是個仇恨世界的中二轉校生。
而徐西臨,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認,他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熊孩子——
「一邊去一邊去。」徐西臨用腳尖踢開他們家狗,從狗嘴裡搶下書包,把包裡露出一角的煙盒塞了回去。
狗可能是聞到了什麼,歇斯底里地衝他嚎叫。
狗叫「豆豆」,是只串,粗略一看,大概有狐狸犬、牧羊犬以及中華田園犬等多重血統,是只各種意義上的小雜種。
有道是「人分三六九等,狗有忠奸賢愚」,豆豆,它就是一條狗中癟三,這孽畜精通欺軟怕硬與撩閒挑釁,徐西臨煩它煩的不行,每天都恨不能偷偷掐死它:「哪都有你,管得倒寬。」
可惜,家裡有人給這破狗撐腰。
它一叫喚,屋裡外婆就出了聲:「小臨,你又欺負豆豆是不是?」
「我哪敢呢。」徐西臨背上包,「姥姥我上學去了啊。」
「走這麼早啊?」一位中年婦女應聲從廚房跑出來,一看徐西臨的裝束,立刻大驚小怪地喊叫起來,「你怎麼又不穿羽絨服,裡面穿的什麼?穿秋衣了嗎?拉索拉開我看看。」
這是杜阿姨,是他家請的保姆,跟徐西臨他媽那邊有點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關係,據說按輩分算,徐西臨得叫她一聲「表嬸」,他無可奈何地把外套拉鏈拉開,又飛快地拽上,轉身就跑:「穿了,我學校有事呢,阿姨拜拜。」
杜阿姨眼比針還尖,一眼看見他薄外套裡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立刻在他身後爆發咆哮:「你回來!秋褲也沒穿是不是?大冷天的你又耍飄,看我回頭不告訴你媽!」
徐西臨跑得飛快,轉眼就消失在了她的話音之外。
真是的,誰家年方二八的帥哥穿秋褲?
學校下午兩點二十上課,要求學生兩點到校,這會還不到一點半,徐西臨下樓四下看看,招手打了輛出租,背著一書包軟中華去「月半彎」給人送禮。
「月半彎」是當地一家娛樂場所,儘管經營還算正規,但依然流傳著不少糜爛香艷的「都市傳說」,也屬於中學生行為守則裡禁止出入的地點之一,徐西臨一路頂著司機師傅欲言又止的譴責目光,只好權當沒看見。
徐西臨有個大哥,叫宋連元,宋連元小時候家裡受過徐西臨他媽的恩惠,所以每到逢年過節,都要拎點東西到徐家看看,風雨無阻,把自己看成了徐西臨半個大哥。跟大哥本來不用這麼見外,但這回不是宋連元一個人幫的忙,徐西臨不能讓宋大哥因為自己欠別人人情。
這回的事是因為他同桌。
徐西臨的同桌名叫蔡敬,非常有才,作文習作經常被語文老師拿出去投稿,性格也好,每次拿回稿費都不吝嗇,會給平時接濟過他的同學買飲料——就是命不大好,他父母死得早,把他托付給了叔叔一家,叔叔吃喝嫖賭,老婆帶著孩子把他踹了,蔡敬沒別的地方可去,只能湊合跟著叔叔過,利用節假日做做小零工,或者跟著語文老師寫些豆腐塊的小文章,賺點零用錢勉強度日。
但是最近連湊合都湊合不下去了,因為他的王八蛋叔叔欠了高利貸。
要賬的堵不著正主,叫了幾個小流氓,每天在六中附近堵蔡敬,班裡男生三五個一組,每天輪流陪著他。可是總這麼陪也不是辦法,蔡敬週末連門都不敢出,原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肯給他排週末班的麥當勞,現在也不能去了。
徐西臨考慮了一下,感覺流氓的事還是只能用流氓的方式解決,於是自掏腰包搬出了他那資深混混宋大哥。
跑完這麼一趟,徐西臨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遲到了。
剛開學不到倆禮拜,學生們的心普遍還沉浸在寒假和壓歲錢裡,六中走讀生又多,每天中午都有遲到的,以至於下午第一堂課課堂紀律極差,十分不像話。
於是學校每天中午派老師在門口守著,兩點整預備鈴聲之後進校門的一律關在外面扣分寫檢查——不但要抓遲到的,還抓男生奇裝異服和女生披頭散髮的,很多女生都會預備一個發套,進校門前綁個松馬尾,「過關」以後再伸手一擼,現出原形。
「小票不要,謝謝您。」徐西臨抓起空書包跳下車,定睛一看,學校門口已經站了一排倒霉蛋,正排隊登記自己班級姓名。
這時候一頭撞過去束手就擒就太傻了,徐西臨趁大腹便便的年級主任訓話,偷偷摸摸地溜到校門口西側——那邊沒有圍牆,只有一排一人多高的鐵柵欄。
徐少爺的翻牆神功儼然已經大成,伸手一攀就把自己吊了上去,千錘百煉地縱身越過柵欄,褲腳都沒碰著鐵柵欄尖,落地輕盈得讓學校裡閒逛的野貓都不由駐足欣賞。
他整了整外套,大搖大擺地穿過操場,離老遠還衝門口排隊等扣分的那一幫招了招手,誰知樂極生悲,年級主任正好回過頭來,徐西臨反應奇快,撒丫子就跑。
年級主任瞇細了小眼睛望著徐西臨的背影,疑惑地問:「那個學生是怎麼回事?」
門口那幾位死道友不死貧道,齊聲出賣了方才臭顯擺的那個人:「跳——牆——」
無組織無紀律!太不像話了!
年級主任聽完先愣了一下,隨即怒髮衝冠,扯著嗓子咆哮:「你給我站住!哪班的!」
徐西臨龍捲風似的貼地飛行,心說:「二百五才站住。」
這時,教學二樓東側,竇尋正百無聊賴地插著兜閒逛,他爸正在跟那位灑了三斤花露水的女老師互相吹捧,聽得他十分煩躁,對未來的校園生活毫無期待,而且很想找根煙抽,於是溜出來尋找僻靜的廁所。
經過長長的樓道時,他看見幾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聚在那,可能是剛結束訓練的體育生,他們跟竇尋心有靈犀,也正在僻靜的樓道裡分煙。
其中一個忽然伸長了脖子往外看了一眼,用胳膊肘捅了旁邊的人一下:「哎哎,吳濤,你看那個……怎麼有點像你們班徐團座?」
叫吳濤的板寸頭把腦袋伸出了窗外,正看見徐西臨狂奔而至,大約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徐西臨一仰頭,百忙之中沖樓上的人飛了個吻,然後頭也不回地衝進了一側的教學樓。
好一會,教導主任球狀的芳蹤才姍姍來遲,吊著嗓子嗷道:「站——住!」
偷偷分煙的壞小子們爆出一陣哄笑:「牛逼!」
竇尋圍觀了這麼一場鬧劇,心想:「腦漿不夠嗓門湊嗎?吵死了。」
他漠然地塞上耳機,推門進了樓道盡頭的小衛生間,關上最裡面一間隔間的門,就著耳機裡的林肯公園慢條斯理地摸出煙來。
完事以後竇尋彈乾淨煙灰,正打算走,誰知手剛將隔間的門推開一條縫,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而後只聽「光當」一聲,一個人橫著就飛了進來,後背正撞上衛生間牆角的暖氣片上,那人連聲慘叫都沒有,喉嚨裡短暫地「呃」了一聲,四肢抽動幾下,摔得起不來了。
這男生穿著六中的白校服,長得面黃肌瘦,衣角泛黃,是多次過水後洗不出來的模樣,手裡還抱著個破破爛爛的布書包。
方才在外面大聲喧嘩的那幾個男生走了進來,一個領頭的,兩個跟班,那個叫「吳濤」的雙臂抱在胸前,靠在門口把風。
竇尋的瞳孔微微一縮,腳步頓住了。
領頭的蹲下,歪著頭端詳著地上那位掙扎,然後一把薅起那男生的頭髮,把他拎起來,又伸手拍拍他的臉,問:「幾個哥哥對你不薄吧?」
男生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領頭的連拍了幾下男生的臉,一下比一下重,最後基本是扇他巴掌:「沒招過你吧?也沒惹過你吧?你說昨兒晚上哥兒幾個打兩把牌的工夫,前後總共沒他媽十分鐘,是哪個孫子把宿管的老王八招來的?啊?」
被拎起來的男生使勁梗著脖子,極力想減輕頭皮的痛苦,脖筋支楞八叉地浮出表面:「不……不是我!」
領頭的嗤笑一聲,突然揪著他的頭髮往暖氣片上撞去,連撞了四五下:「不是你是誰,我啊?」
門口的吳濤突然冷冷地插嘴說:「快上課了,痛快點。」
這句話好像一聲令下,本來在一邊看熱鬧的幾個人紛紛圍攏上去,你一腳我一腳地對那男生又踩又踹,揍一會就問他一次「是不是你」,最後男生受不了,語無倫次地胡亂承認了,幾個施暴者才彷彿大功告成,完成了審訊。
「認了就行,別著急,以後慢慢收拾你——先走了。」
說完,隨著上課預備鈴聲響起,這群年輕的暴徒們一哄而散,被打的男生好半天才踉踉蹌蹌地爬起來,他伸手摸了一下臉上的鼻血,低頭弓肩地來到水龍頭下面,打開一條細細的水流,小心翼翼地挫揉著他方才蹭在地板上的校服袖口,手有點捏不住袖口,一直在哆嗦。
然後他猛吸了一下鼻子——不是哭了,還是在流鼻血。
他抹平濕了的衣服角,麻木不仁地走了出去。
直到外面安靜良久,竇尋才悄無聲息地從小隔間裡出來,看了一眼地上滴的鼻血,他伸腳將凝成一點的血珠碾開。
「市重點,免會考學校?」他對著一條掃把星形的血跡冷笑了一聲,心想,「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