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半個月沒搭理竇尋。他以前一直陪竇尋宅在家裡,現在每天早出晚歸,人影子都不見一個,還把鐘點工阿姨請回來做飯了——從徐西臨有能力擺弄家常便飯開始,只要他在家,鐘點工就可以不用來。
他們倆平時吵歸吵,但從沒有互相冷戰過。主要是對於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徐西臨的氣性沒那麼大,冷靜下來以後會自行解決問題,從來不用竇尋費心。可是突然有一天,徐西臨不想解決問題了,竇尋就懵了。
剛開始,竇尋把徐西臨當竇俊梁一樣仇恨,然而建立在一時怒火上的仇恨缺乏根基,稍微冷靜一點,很快就在忐忑裡煙消雲散了。
徐西臨有時候回來晚了,乾脆連樓都不上,就在徐進原來的書房裡睡了。有一天他半夜三更上樓拿東西,腳步聲很輕,卻還是驚動了沒關門的竇尋,竇尋在半夢半醒中第一反應就是跳起來衝到門口,正好和拿了一條毯子準備下樓睡的徐西臨臉對臉。
徐西臨看了他一眼,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有意聽聽他想說什麼的,可惜竇尋臨時掉鏈子,瞠目結舌半晌,一個字都沒吭出來。
徐西臨於是抱著毯子帶上門,頭也不回地下樓了。
他不像竇尋,心火來得快沒得也快,很多事他雖然一時也搓火,但大多不往心裡去,真往心裡去了,就不那麼容易清出來。如果竇尋能主動示好,他也願意保持理智站下聽,可惜竇尋看來沒解鎖這項功能。
徐西臨困得睜不開眼,沒心情再去哄竇尋,何況每次都遷就他,連偶爾做一點親密的事都是,他也實在是很累了。
他被竇尋弄得很糟心,恰好這些日子沒有竇尋糾纏,乾脆騰出時間和精力干了點正事——他們學校教育超市裡賣的東西很貴,水果尤其誇張,什麼蔫的、不新鮮的都混在其中,足足比市場價格高出百分之二十左右。
可是偏偏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學生們下課回寢室想吃點水果,一般懶得跑到校外去挑挑揀揀,通常也就是路過教育超市的時候買幾個湊合吃,反正學校生活麼,質量都不高,晚上餓得受不了拿鹹鹽醃黃瓜片都能津津有味地吃下去,不新鮮的水果也沒什麼。
徐西臨從這裡面看出了點商機,他打算幾個隔壁計算機學院的同學,做了個很簡單的小網站,還踩了學校門口三公里範圍內的水果超市和水果攤,挑了幾家好的做合作夥伴,最近學校裡帶筆記本上學的學生越來越多,到時候他們可以直接上網訂鮮果,訂好以後直接送到寢室樓,除了配送,還可以提供削皮剝皮和切塊服務,省得一幫剛離開家的公主皇帝們水果刀使不利索。
商業企劃這玩意是很容易琢磨的,有創意的空想家們滿世界都是,去咖啡廳裡轉一圈能聽見一大堆不錯的點子,可惜光有點子不行,徐西臨從高考完辦班的時候就開始琢磨自己幹點什麼,琢磨了一個學期——首先是怎麼宣傳,怎麼讓同學接受並且習慣這玩意,再有有人下單了,水果誰送?水果攤主肯定不幹,那麼就要找人干,找誰,給多少錢?而且萬一生意興隆,學校裡這麼多學生,怎麼送得過來?還有最關鍵的,學校嚴禁男生進女宿舍樓,到時候萬一招不到女送貨員,怎麼給女生送?以及水果,特別是切開的水果保鮮問題如何保障?等等等等……徐西臨一邊做前期準備工作,一邊一個一個地解決可能遇到的問題,忙了個焦頭爛額。
一忙起來,時間就更快了。徐西臨大半個寒假都拿家當計時旅館,就年三十的晚上露了個面。
家裡年貨準備了很多,可是年過得並不熱鬧,連灰鸚鵡都感覺到了家裡氣氛不好,也不多嘴了,早早飛回架子上,專心致志地嗑瓜子。
徐西臨提前一個多月就從外面訂好了年夜飯,本來還想和外婆竇尋一起包餃子湊個熱鬧,臨到年關,完全沒有心情,乾脆煮了一包速凍的湊數。
提前一個月訂的年夜飯很豐盛,人都沒什麼胃口,因此豐盛得很可憐,草草吃完就撤下去了。外婆上了年紀,精力不濟,春節晚會裡的語言類節目基本都以北方方言為主,她也就聽個大概意思,也跟不上笑點,一會就覺得沒意思了,於是回屋拿了兩個紅包出來,一人給了一個。
「晚上睡下要壓在枕頭下面的,」外婆絮絮叨叨地囑咐,「小人歲數壓一壓,讓你們慢點長,不要急。」
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還是能收到壓歲錢,但自己往往不那麼心安理得地收,總覺得老大不小了不好意思。竇尋下意識地看了徐西臨一眼,徐西臨也頗有些尷尬,乾咳了一聲:「姥姥,這麼大人了,這個……」
「拿好拿好,」徐外婆不由分說地把紅包拍在了他的腦門上,「新年開門紅,壓歲錢要收好的呀,壓不住小人的歲數,老人家不是就要去了嗎?」
徐西臨:「……」
這就別廢話了,只能接。
徐外婆又把另一個紅包塞給竇尋,伸手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這麼大人——多大個人?多大個人還分分鐘惱了、再又分分鐘和好的?當我看不出來,今年的閒氣可不能帶到明年,紅包收收好,趕緊笑一個,不許吵了,聽到了?」
竇尋一邊尷尬,一邊偷偷去看徐西臨,徐西臨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應了一聲,徐外婆點了點他們倆,自己去休息了,徐西臨看著她安頓好,又把客廳的燈光調暗,電視音量放低,一回頭,就看見竇尋緊張地盯著他。
竇尋心裡七上八下的,剛開始是放不下面子,不想先低頭,到後來他已經不知道怎麼低頭了,只好聽天由命地等徐西臨發話。徐西臨低頭想了想,撕開桌上一袋開心果,抓了一小把給灰鸚鵡,剩下的遞給竇尋。
竇尋心裡懸起三層樓高的大石頭「光當」一下砸回地面——徐西臨到底給他遞了個台階,這算是和解了。
外婆去休息了,他們倆還是要就著晚會守夜,市區過年很沒意意思,外面一天到晚有人起哄說都說鞭炮要解禁,到底也沒解,大年夜,小區裡依然是靜悄悄的。徐西臨小時候,杜阿姨會買一大堆「歡樂球」——就是那種很小的氣球——白天全家一起幫他吹,年夜晚上讓他踩碎,權當是放炮了。後來他大了,就把這麼幼稚的遊戲取消了,除夕一年比一年安靜。
安靜得徐西臨一會就半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竇尋悄悄地拿了一條毯子蓋在他身上,然後輕手輕腳地坐在一邊,坐了一會,他小心翼翼的扣住徐西臨平攤在一側的手。他手指上帶著薄繭,掌心溫熱,是讓人沉迷的溫度。
過了一會,徐西臨被沙發窩得脖子難受,迷迷糊糊的還以為自己在床上,大幅度地翻了個身,差點掉下去,竇尋一把摟過他,接到自己懷裡。徐西臨其實醒了,他的目光落在沙發旁邊的茶几上,玻璃杯裡的水被電視光照出了一個亮點,電視裡傳來春節序曲的聲音,正在念來自世界各地的新年賀電。
徐西臨沒有動,發了一會呆,又合上了眼。
年復年年的新年鐘聲響起,手機詐屍似的熱鬧起來,外面有人用汽車喇叭當炮聲,寒夜裡一下有了人氣。徐西臨半睡半醒地爬起來,也不看是誰,完成任務似的挨個回復「謝謝,同樂」。
竇尋冷不防地從身後抱住他,在他頸側輕輕親了一下,小聲說:「新年快樂。」
徐西臨猶豫了一會:「……嗯。」
舊歲已去,新年伊始。
新年第一天,徐西臨回樓上去睡了。
每次吵完架,竇尋的表現都會變得很好,說什麼他都答應,整個人跟出了故障似的,格外柔和,連尖酸刻薄程度都會降檔。他甚至還初步學會了「求同存異」——短暫地忤逆了自己凡事都要掘地三尺的掰扯清楚的天性,把那天的事壓下不提了。
徐西臨踏踏實實地在家待了幾天,氣氛平和了,很會看人臉色的灰鸚鵡又活份了,再次開啟「叨逼叨」模式,一天到晚沒個消停。
過了初七,年節的氣氛漸漸淡了,街上的小商販也紛紛開始營業,印場也重新開業,徐西臨要開始跑年前沒來得及跑完的業務,約好了上午見,他起了個大早,打算悄悄走,快點回,正在門口換鞋的時候,頭頂猝不及防地傳來一個聲音:「要出門?」
徐西臨一抬頭,竇尋正在樓梯上看著他。
竇尋彷彿有副順風耳,徐西臨懷疑他是不是半夜睡著了也跟貓頭鷹一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己這邊有點風吹草動他就能知道。這讓他有種被監視的不愉快——尤其在他不想驚動竇尋的情況下。
見他點了個頭,竇尋很想多嘴問一句「幹什麼去」,可是如履薄冰的「蜜月期」還沒過去,他有點不敢過問太多,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中午還回來嗎?」
徐西臨:「晚上回。」
竇尋:「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什麼都行,」徐西臨說完,到底還是解釋了一句,「我下學期打算做個賣水果的網站,幾年去印刷廠看看宣傳材料。」
竇尋聽了他一句解釋,略有些緊繃的神色倏地就放鬆了。
「我屋裡有藍本,你可以看。」徐西臨隨著他的表情,說話也輕快了很多,「管送管削管切塊,收一點跑腿錢。」
竇尋對生意經天生沒什麼感覺,然而聽完以後既沒有潑冷水,也沒有提出什麼尖銳的質疑,還頗帶鼓勵地說:「那挺好的,將來拿下了你們學校,也可以來解放解放我們,淪陷區人民受夠帶皮的蘋果了。」
徐西臨衝他笑了一下,揮揮手走了。
竇尋頓時像一株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小草,心情立刻就愉悅了,並對「水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時就下樓削了倆蘋果,切成小塊放在兩個小盤裡,給外婆送了一盤,剩下的自己跟鳥分著吃了。
這時,他的手機震了一下,竇尋拿起來一看,發現是銀行餘額提醒。
竇俊梁和祝小程每年過年前後都會給他打一筆生活費,倆人非常心有靈犀,經常是前後腳。他們倆離婚以後,竇俊梁娶了他最喜歡的一個胸大無腦的女秘術,祝小程拿著離婚分到的大比財產,凱旋而歸空門,自此做一個安靜又富有的美國尼姑,不過竇尋的生活費總是給得很準時,甚至在竇尋生日的時候,祝小程這個當媽的還會格外給他匯一筆款。
接著竇俊梁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是過年了,想叫他出來,一家人一起吃頓飯。
竇尋簡直想笑,鬧了半天在竇先生那裡,初七才算過年。還「一家人」,也不知道誰和誰算一家人。一般這種無理取鬧的要求,竇尋都是不搭理的,可是這幾天他的性情被徐西臨生生磨平了一塊,開口噴人的業務都不熟練了,沒來得及說什麼,那邊竇俊梁已經自作主張地拿了主意:「好,就這麼辦了,爸爸一會去接你。」
竇尋:「……」
徐外婆非常看不慣竇俊梁,比鄭碩還看不慣,因為認為他油頭粉面的,像個漢奸羔子。送竇尋出門的時候叮囑了半天,就差跟竇尋說「出去玩別給叔叔添麻煩」了,然後她又非常慈祥地對竇俊梁說:「麻煩竇先生了。」
竇俊梁讓她給了個春風化雨的沒臉,也不好當面跟個老太太計較,只好憋悶地吃了。感覺兒子過不了幾天就得不跟他姓了。
這頓飯吃得不怎麼舒服,竇俊梁把那女的也帶去了,女的肚子大得看起來快生了,聽竇俊梁問一句竇尋的成績,她就摸著自己的肚子,滿臉母性地說:「聽見了嗎寶寶,將來要向哥哥學習。」
竇俊梁聽得直皺眉,這會,他已經有點後悔把這花瓶拎出來丟人現眼了。
竇俊梁作為一個見一個愛一個的花心大蘿蔔,連祝小程那種級別的大美人都能膩,別提這種尖嘴猴腮的無腦小妖精,新婚沒幾天就又開始吃著碗裡瞧著鍋裡了,看在她有孩子的份上給她幾分臉面而已,沒想到她還給鼻子上臉了!
竇俊梁笑容收了收,把筷子一放,直白地對竇尋說:「你這個……也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小東西長大還早,還不知道怎麼樣呢。爸現在就你一個指望,好好學習,將來光宗耀祖,爸的東西給不了別人,知道嗎?」
竇尋一愣,旁邊的女的臉色立刻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