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樂極生悲

竇尋好一會沒吭聲。

徐西臨靠在他身上,感覺竇尋身上暖烘烘的,一會上下眼皮就打起架來。竇尋低頭在他嘴唇上嗅了嗅,只聞到了牙膏的薄荷香,基本沒什麼酒味:「沒喝多怎麼困成這樣?」

「昨天晚上在學校通宵來著,今天又去見姥爺……」徐西臨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基本聽不見了。

竇尋聞出他身上味道不對,可能是看見扔在一邊的沐浴露贈品,拿起來順手用了,竇尋有點不習慣,抱著他蹭來蹭去,想把那股陌生的香味蹭下去。

蹭了一會,竇尋鬱悶地想起方纔那顆如鯁在喉的小桃心,忽然沒頭沒腦地問徐西臨:「……為什麼沒婆婆是好事?」

徐西臨艱難地撐起困成了三層的眼皮:「什麼?」

竇尋說:「我看見余依然給你留言了,說你將來肯定搶手,因為『有房有車沒婆婆』。」

徐西臨迷迷瞪瞪地呆了片刻,隨後清醒過來,把臉埋在竇尋小腹上,開始狂笑。

竇尋不明所以地低頭看著他,徐西臨就伸手在他後腰上摑了一巴掌:「你婆婆當年對你不好嗎?沒良心的。」

說完,徐西臨翻了個身,在燈光下瞇著眼看了竇尋一會,忽然問:「誰跟你說什麼了?」

徐西臨太敏銳了,竇尋愣了一下,隨即心裡湧上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竇尋想了想,實在不會繞彎試探的那一套,只好實話實說:「有個女生在你包裡塞了一盒巧克力。」

徐西臨眨眨眼,用腳勾過自己的書包,翻出了那很有標誌性的指甲油巧克力。

竇尋靜靜地等著聽他怎麼說。

可是徐西臨捏著巧克力盒看了看,隨手丟在一邊,什麼都沒解釋,只是演技很浮誇地做了個愁眉苦臉,長吁短歎地說:「你們家徐帥哥這麼帥,這麼搶手,可怎麼辦啊?真替你發愁。」

竇尋:「……」

「對我好一點吧,要不然可就跟別人跑了。」徐西臨語重心長,抬手摟住竇尋的頭,「過兩天六級考試你替我去吧?好,就這麼愉快地說定了。」

竇尋:「……滾。」

臭不要臉的東西。

週末過了,竇尋回學校,早晨一背包就覺得重量不對,到學校翻開一看,發現他包裡被塞了一盒二十四顆裝的巧克力,徐西臨沒有指甲油,他不知道從哪翻出一卷絕緣膠帶,剪了個黃澄澄的桃心,糊住了盒子的半壁江山,簡直是二到正無窮。

情聖二哥不巧看見,牙疼地問:「……有女生倒追你?」

這姑娘的審美真是野獸派,什麼玩意啊,絕對不能要。

竇尋把巧克力塞回包裡,淡定地一點頭:「我老婆。」

二哥立刻強行擠出一個讚揚的微笑:「一看就很樸實,少年,你很有眼光!」

竇尋下課以後吃了兩顆,在寢室樓下正好看見一封新貼的通知。

保研夏令營開始報名了,一股兵荒馬亂的畢業味撲面而來。

天熱,所有人都有點打蔫,在各種亂七八糟的求職求學信息中憂心忡忡地掂量著自己未來的路,巧克力有點化了,繾綣在舌尖,甜過了頭,到最後開始有點發苦。

竇尋對著新通知發了會呆,他還沒理清自己到底要繼續學業還是找工作,他們就開始逼著他往前走了。竇尋長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嘗到「被時間推著走」的滋味。

竇尋想起徐西臨每每閒聊的時候,說要賺多少錢,明年要幹什麼,後年要幹什麼,畢業以後要幹什麼,有時候還會捎帶腳地給他也規劃一條聽起來簡單易懂的路,每每被他不屑地否決,可原來他只會否決和挑刺,到現在都沒有自己一套想法。

竇尋在這個蟬鳴聲聲的夏天裡,頓悟般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幼稚——徐西臨原來一直在想方設法地遷就他、照顧他,包括感情和未來。

男人之間,彼此照顧、眷戀和保護的同時,不可避免地也會有一點或明或暗的攀比。

平時,這一點小攀比毫無存在感,只在竇尋從來跋扈的自信被小小打擊後,才悄悄冒出頭來。

徐西臨的照顧並沒有讓竇尋覺得很甜蜜,他心裡反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這個守財奴終於發現自己的金庫大門居然沒有上鎖。

竇尋想,如果有一天徐西臨累了、煩了呢?

如果有其他人喜歡徐西臨,也不用他遷就,也不用他照顧,從來不惹他生氣……那自己憑什麼能留住他呢?

竇尋以前覺得舉世皆蠢貨,唯他獨明白,從來沒有過這種凡人的危機感。

直到他僅僅是因為「本科學歷不夠」六個字,簡歷就無數次的石沉大海時,「明白了」二十年的竇尋才知道,他自己也是萬千蒙昧凡人中的一個,還是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凡人。

當他長大,既不神,也不童了……

六年前壓著不讓他跳級的老師的苦心,竇尋至今才明白,可是已經有點晚了。

大概是這一段時間思慮太深,當天晚上回家,心裡從來不存事的竇尋破天荒地做了個噩夢,他夢見徐西臨結婚了,娶了個裹得活像個木乃伊一樣看不清臉的女人,兩個人木然地站在一起,怎麼看怎麼不喜慶,吳濤當司儀。竇尋心急火燎地衝上去,還沒等他開口,吳濤就露出那天烤串時猥瑣而充滿暗示的嘴臉,鄙夷地看著他笑。

周圍面孔模糊的人全在看著他笑,徐西臨也在笑,夢裡的徐西臨不知怎麼想不開,梳了個上了發油的小分頭,把自己打扮成了經典得漢奸形象。笑起來不像他自己,倒有點像竇俊梁。

竇尋心口像是被冰磚堵上了,他越來越喘不上起來,快被憋瘋了,掙扎了半晌,猛地睜開眼……發現罪魁禍首是徐西臨一條橫過來的胳膊壓住了自己胸口。

竇尋長長地吐出口氣,把他的胳膊挪開,心卻還在劇烈地鼓噪,夢裡的悲憤逡巡不散,竇尋回手把空調調低了兩度,然後藉著室內的微光偏頭打量起熟睡的徐西臨——

還好,還是年輕英俊的一張臉,一點也沒有竇俊梁的油頭粉面。

竇尋神經病一樣鑽進了徐西臨的被子,確認什麼似的伸手摟住他,他手勁太大,勒得人不舒服。徐西臨睡太死沒醒,無意識地掙動開,自己滾出被子,滑到牆根下面面壁去了。

竇尋落寞地盯著他的背影坐了一會,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心事重重地佔了另一個角。

大單人床的寬度,兩個人睡,中間居然有兩掌的距離。

睡得可謂是十分節能環保。

但徐西臨沒注意到這段時間格外沉默的竇尋,他實在已經忙得無暇他顧了——

「維生素」前期做得很成功,每個月的訂單都在上漲,徐西臨就在網站下面開了個留言板。

每天一群游手好閒的大學生訂完水果,就在底下侃大山。鑒於商家、服務員和客戶都是同學,整個「維生素」網站有種特殊的融洽氛圍,不像商業網站,更像一群大孩子們煞有介事地玩「過家家」,留言板完全就是校園內部灌水論壇。

有表白的、抱怨食堂地滑的,抱怨作業難考試多的、還有號召大家反對政治教育那幾門課恢復閉卷的!

前一陣子,有個同學在留言板上留,說要是「維生素」不單單只送水果就好了,結果引發了好熱鬧的一場大討論,有建議他們連外賣一起送的,有懶得出校門的死宅建議他們接單幫忙採購日用品的。還有幾個唯恐天下不亂,希望維生素的「果子小哥」能在送水果的時候幫忙夾帶鮮花進女生寢室,郵寄表白的。

剛開始徐西臨還沒理會,後來群眾的呼聲越來越高,有的學生自己什麼都不幹,腦洞挺大,坐在寢室裡給「維生素」暢想了一整條完整的產業鏈,寫了一篇長達五千字的策劃書。

那孩子可能有點干傳銷的天賦,他那策劃書看完讓人有種錯覺,好像這個依托於學校的小小網站馬上就能衝出亞洲走向世界、拳打香港主板腳踢納斯達克了!

「維生素」的創立是在學校的支持和保護下的,雖然沾了個「創業」兩個字,但本質是象牙塔裡的「創業」,與其說是一攤生意,不如說是一次特殊的實習。歸根到底,和真正在社會上闖蕩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這道理徐西臨本來明白,但是從開始到現在的成功來得太蓬勃,他無可避免地有點昏了頭。

徐西臨被那封策劃書鼓動了,忍不住想試一下水,他打算承接日用品採購服務——將來每週統一到離學校最近的沃爾瑪超市採購,按著訂單的大小,分等級收一點服務費。徐西臨沒想通過這項業務盈利,他的設想挺美好,打算通過這種膾炙人口的服務,給自己打開更大的市場,通過不同業務的相輔相成拓寬市場,如果這種模式好,他還打算在大四畢業之前把視野放在更大的舞台——徐西臨盯著全市的高校,想在畢業之後真正經營出自己的品牌。

這個暑假,兩個人都忙得不行。

野心爆炸的徐西臨去一邊更新網站,準備新業務平台,一邊去考了駕照。徐進當年留下了一輛車,外婆本來想賣,徐西臨沒捨得,一直在自家地庫裡放著,定期找人保養,正好拿來做超市代購。

竇尋到底還是參加了保研夏令營,同時,找工作的事他也沒死心,實習和工作的簡歷還是不停地投,參加了一大堆徒勞無功的在線筆試。

夏令營很快結束了,竇尋在讀書上從沒糊弄過,基礎非常扎實,很順利地通過兩輪考試,有個老師暗示他沒什麼問題。找工作的事則依然是沒什麼進展,給他回饋的都是一些一看就不靠譜的職位。

但是學校的結果好歹給了竇尋一點安慰,稍稍緩解了他連日來反覆的自我懷疑,在瀰漫的陰霾中短暫地放了點晴。

竇尋正準備回家,徐西臨適時地來了條短信:「我科目二過了,裸奔的六級也過了,快回來,帶你吃好的!」

竇尋回了個「不錯」,還沒來得及發送,就收到了徐西臨的下一條:「考了427呢!」

竇尋:「……」

過得這麼寸,也好意思高興成這幅德行?

他又好笑又無奈地在路邊站了一會,手機揣進兜裡走了。

這時,街角拐出來兩個男的,一個尖嘴猴腮,長得像個猴。還有一個約莫有三十來歲,身上穿著件大花襯衫,眉心有道疤,倆人既不像學生也不像民工,盯著竇尋上了一輛出租車,才鬼鬼祟祟地一起走出來。

那猴說:「大輝,你妹到底怎麼想的?」

「別提了。」花襯衫一擺手,他叫張大輝,是吳芬芬的表哥,年輕時候是個打架鬥毆的二道混混,後來被幾次掃黃打非掃成了個蔫頭吧腦的無業遊民,這兩年托了吳芬芬的福,在竇俊梁租的辦公大樓裡開了個專供小白領們買零食的小超市。

張大輝煩躁地從兜裡摸出一根煙叼在嘴裡:「那女的從小腦子就不好使,長大就算踩了狗屎運嫁個大款也看不住,那他媽竇總才四十多歲,一天到晚吃喝嫖賭的,哪有要死的意思?我那倒霉妹妹居然都開始盯著人家財產了,還讓我想辦法對他前妻留下那孩子下手——你說她是不是整天在家閒得蛋疼港片看多了?我看她是產後妄想症。」

旁邊的猴嚇一跳說:「下、下手啊?」

「下你個頭。」張大輝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殺人犯法不懂啊,腦殘。」

猴想了想,問:「那咱們還跟著他幹什麼?」

張大輝鬱悶地吐出一口煙圈,也覺得很窩囊。

表妹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腦殘,但他們全家的營生是繫在她裙帶上的,沒有吳芬芬,他上哪找一個朝九晚五清閒又能賺錢的活去?

「事不能辦,人還得哄。「張大輝人模狗樣地歎了口氣,「你說,我能怎麼辦?再二逼那也是我妹啊。就……跟兩天吧,回頭告訴她,說哥盡力了,事沒辦成……給她個態度逗她高興就行。」

他說完,帶著猴臉小弟,開著二手小黑車,一路跟著竇尋回了家。

徐西臨他們家小區保安嚴密,張大輝牽著猴,圍著小區轉了一點,最後混進了一家裝修隊裡,成功潛入,在徐西臨他們家外面蹲了一會,意意思思地拍了幾張照片,就算完成任務走人了。

風平浪靜了一個多月,竇尋收到通知,說他順利拿到了保研名額,需要在十月中旬之前確認。但徐西臨卻在春風得意了一個月以後,遇到了點麻煩。

先是學校櫥窗裡「維生素」的宣傳海報被人惡意撕掉。

隨後又是一個宿舍區以「衛生檢查」和「食品安全」為由,莫名其妙地暫停宿管替學生代收東西。

過了沒幾天,管創業創新部門的老師找徐西臨談話,說了一堆諸如「年輕人做事要踏實」的話,徐西臨聽得雲裡霧裡,然後「維生素」第一次沒有拿到當月的創業創新獎。

徐西臨一時焦頭爛額,臨近國慶的時候,學校突然出台了一項新規定——為方便校園統一管理,要求牛奶取訂、鮮果、快遞等,由該宿舍樓區的教育超市統一傳達取遞。

這時,徐西臨再傻也知道自己礙別人的眼了。

他以前想得太簡單了,賣水果之所以順利,一來是因為學校超市不指望水果攤賺錢,二來是他恰好趕上學校支持學生創新創業,超市的人不好說什麼。

可他居然還想染指其他業務就太不像話了。

維生素日用品代購業務火了一個月,教育超市的營業額直線下降了五成。

能在學校裡開超市的肯定不是校外的路人甲,大部分都跟學校有關係,人家本來各有各的服務範圍和地盤,這麼多年大家一直相安無事。

誰知被一個不懂事的愣頭青橫插一槓。

徐西臨第一次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其實就是在海邊堆了個沙煲,大海不漲潮的時候溫柔地看著他玩,讓他有種自己做了個海濱標誌性建築的錯覺。而他正得意忘形,稍稍一點風吹微浪打過來,他所謂的「事業」就成了一堆泡影。

徐西臨沒辦法,只好緊急取消了「超市一周送」的業務,然後利用年級委身份找各班同學幫忙寫聯名信,陳述學校新規定的種種不便,找人遞到了校長信箱。

最後,維生素也不得不做出妥協——網站關了一個禮拜停機維護,之後按照水果貨源推出了不同種類、不同價格的套餐,把教育超市的貨源也納入其中,捏著鼻子讓背後黑他的人分一杯羹。

《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