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矛盾

竇尋雖然回家總是不聲不響,但其實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他一意孤行地去了一家還算有點規模的醫藥公司,才上班第一天,就得出了老闆都是傻逼的結論,過了又接觸了幾天客戶,對人類這個參差不齊的整體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有些人至少一分鐘原諒他們八次才能把對話進行下去。

同事剛開始對他還算友好,後來無意中聽說了他的學歷,全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他——你不好好在實驗室蹲著準備拿諾獎,來我們這搶什麼飯碗?

從那以後,竇尋就不叫竇尋了,他有了個新名,叫「我們那有個某某學校畢業的小孩」。

他成了個牛皮、門面、西洋景,閒得沒事就給人拿出來吹一吹、擺一擺。大家像熱衷於圍觀明星卸妝一樣,圍觀網上賣豬肉的博士,穿糖葫蘆的碩士……以及跟他們一樣當醫托的竇尋。

竇尋性格很獨,集體觀念淡漠,以前從未對母校產生過什麼歸屬感,但是這段時間,每次他的學校從那些人嘴裡說出來一次,他就覺得自己給學校蒙羞了一次。

老闆則十分熱衷於帶他出去見客戶顯擺,客戶不能白見,需得就著酒見。

老男人們的酒桌文化能寫成一本當代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竇尋大多數時間感覺他們說的都不像人話,實在沒法降低格調加入進去,只能反覆被呼喝著敬酒、喝酒,相比之下,當年吳濤在月半彎拿啤酒灌他簡直太小兒科了。

竇尋每每招架不及,中途就要出去撕心裂肺地吐一場,再狼狽不堪地爬回來,還要被人笑呵呵地指點說「你看看你,讀書都讀傻了吧,以後要多鍛煉啊」。

這是一個反智、反理想、反年少輕狂、反天真熱血的地方,每一個走進來的人,無論資質性格,都要給按進千篇一律的絞肉機裡,反覆磋磨捶打,最後出一個和大家殊無二致的成品。

竇尋從最開始的無所適從,很快到了聽見「上班」兩個字都想吐的地步,幹得都快厭世了,撐著一口氣半死不活地負隅頑抗。人繃緊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會變得只有暇看腳下的路,而忘了遠方。有時候竇尋都忘了自己最初的計劃和決定工作的初衷,他只是想爭這一口氣而已。

不料他猝不及防間在病房外面聽見了徐外婆的話,連日來的不安終於攀到了頂點。

外婆對他倒是沒說什麼,跟竇尋待了一會,精力就不濟了,一句話說了一半,歪頭睡著了。

竇尋坐在旁邊看著她發呆,想起自己的奶奶,想起她身上雪花膏的味道被一股腐朽的氣息掩蓋,想起她那雙因為藏了太多來不及說的話而渾濁若盲的眼睛,又想起方才自己在門口聽見的那句「算了吧」,他心裡的絕望像水中漣漪,一點一點擴大到無窮遠的地方,一時魔障了。

徐西臨取了東西回來,竇尋激靈了一下,渙散的目光立刻緊緊地鎖定住他,期待著他說點什麼。

可是徐西臨什麼都沒說,他把東西放在一邊,伸手摸了一下竇尋的頭,小聲說:「你先回去,今天我看著她。」

竇尋不依不饒地扣住了他的手,惶急地尋求一點手指交纏的安慰。

徐西臨透過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看了看竇尋,本來在遲疑,這時,本來睡著的外婆忽然動了一下,徐西臨好像嚇了一跳,驀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竇尋的視線,見外婆依然是閉著眼,這才疲憊地鬆了口氣,對竇尋說:「好了,快走吧。」

竇尋的心倏地就沉下去了,他走了幾步,在門口轉過身來,恨不能吮其血啖其肉的目光落在徐西臨日漸狹窄單薄的後背上,心裡執拗地想:「我死都不放開你。」

第二天一早,徐西臨就把外婆交給護工,匆忙趕去了學校。

「開學的時候我就發短信提示過你們,這門課掛科率高,」輔導員說,「你們期末整體成績普遍偏低,按著比率調整過分數了,但是你平時成績沒拿全,有一次作業沒交,是不是?」

徐西臨無言以對。

輔導員也知道他這學期過的是什麼孫子日子,也沒跟他較真:「我跟周老師說過了,給你通融一次,現在馬上在我這把作業補上,中午我帶你去請周老師吃個飯,這事就算過了,沒有下次。」

親師姐這是捨了面子不要,明目張膽地給他開後門,徐西臨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輔導員瞪了他一眼:「還磨蹭,快點!用我電腦。」

老師辦公室的網很好,不懂的隨時可以上網查,查不到還可以問同學院出身的輔導員,但饒是這樣,徐西臨還是從一大清早埋頭折騰到了快中午,狼狽地把作業草草補上。

輔導員被他佔了電腦,無聊得在旁邊翻了半天舊雜誌。

徐西臨很過意不去地把電腦還了:「謝謝老……」

叫「老師」和「輔導員」都見外,徐西臨話到嘴邊,乖巧地轉了個圈:「謝謝師姐。」

他們學校給本科生安排的輔導員都是「行政保研」的學生,大四畢業以後,這些行政生一邊參加學校工作,一邊繼續讀本專業的研,讀完研究生可以選擇專職做行政,也可以繼續讀博,然後申請留校做專業課講師,徐西臨他們輔導員叫田妍,上研一的時候帶的第一屆學生就是徐西臨他們,自己年齡也就比他們大個三四歲。

田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就口頭謝啊?」

徐西臨:「……」

田妍一招手:「走了,別讓周老師等著。」

徐西臨飛快地裝好移動硬盤,有些七上八下地跟在田師姐身後。從入學那天開始,田妍就很照顧他,徐西臨一直很感激,但方纔她的態度卻讓他不由自主地有點神經過敏。

徐西臨補了作業,請任課的教授吃了頓飯,田妍已經確准了走行政方向留任,新年過後再開學,她就是學校的正式員工了,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周老師給了她這個面子,卻還是忍不住說了徐西臨幾句:「學生時期最重要的任務是把書讀好,你要是真有走遍天下的野心,不如休學一年,自己去社會上闖一闖,闖累了再回來,哪有你這樣身在曹營心在漢,什麼都想要的?」

徐西臨一聲沒敢吭,乖乖聽著。

周老師沒好氣地說:「就算不掛你,我也只能給你六十,要是不想讓這門課拖你的績點,下學期來重修!」

重不重修另議,反正這一關好歹算過了,田輔導員一路把徐西臨送到學校門口。

田妍說:「下學期我就不再帶你們了,到時候會給你們指派就業辦的老師當輔導員,你們是我帶過的唯一一屆學生。」

一般這種情況,徐西臨會開玩笑說:「不好,我們輔導員要從美女換成大媽。」

但是他今天怎麼都覺得田妍態度不對,愣是沒敢開玩笑,有些迴避地說:「謝謝師姐費心。」

田妍皺起眉打量著徐西臨,被他這「不開竅」的態度弄得有點不知怎麼接下去,徐西臨不變應萬變地假裝若無其事。

過了一會,田妍半帶試探地說:「我聽說你家庭條件不錯,也沒必要把自己逼太緊,適當也放鬆放鬆,上回有個老師還跟我說你,說看你一天到晚不是折騰你的項目,就是忙系裡的工作,都大三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來了——

徐西臨緩緩地吸了口氣,對田妍一笑:「其實有的。」

田妍:「……」

「不是咱們學校的,他有點不愛見人,沒帶來過。」徐西臨說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挪開視線,眼神溫柔了下來,眼角卻掛上了一點說不出的憂愁,「脾氣也不太好,我其實也很想帶他出來的。」

田妍心裡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臉上還是維持住了師姐和輔導員的尊嚴,卻若無其事地問:「看來感情不錯,有照片嗎?」

「總吵架,」徐西臨無奈地說,「不過我就喜歡過這麼一個人,也忍了,照片沒帶。」

田妍才不相信,有些酸地說:「跟親師姐還藏著掖著?」

徐西臨只是笑,束手而立,不吭聲。

田妍忽然覺得索然無味起來,揮揮手,轉身回學校裡了,徐西臨站在初冬蕭條的大街上,吐出一口白汽,走向最近的公交車站。

毫無預兆地,他心裡迴響起自己方纔的話——我其實也很想帶他出來的。

他也想在錢夾裡夾一張竇尋臭著臉的照片,生日年節的時候跟別人抱怨說「好煩,又得買禮物,一年四季都是情人節」,想拉著竇尋的手旁若無人地在學校裡走一圈……

田師姐說他沒必要把自己逼太緊,可是徐西臨不敢放鬆。

因為他「女朋友」是個男的。

在這個自由、民主、唐突、無禮、眾口鑠金……連國與國之間都企圖用意識形態同化滲透對方的世界裡,他不能用走寬寬大路的態度入窄門。

公交車上的暖氣又歇菜了,徐西臨坐了一會就給凍成了一隻冰雕,四肢都僵了,他一路都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將竇尋嚼著口香糖、跟在七里香身後進門的那個場景一幀一幀地回憶了一遍,想著想著就笑了,然後心生妄念——要是一閉眼就能重新回到那一年就好了。

要是時光永遠停留在他十六歲的夏天就好了。

何不只如初見?

徐西臨亂七八糟地琢磨,在四處漏風的公交車裡晃蕩著,居然也能睡著,等他被護工跟他約時間的短信提示吵醒時,已經坐過了兩站了!

他只好哆哆嗦嗦地自己溜躂回去,收拾了房間,安慰了抑鬱的灰鸚鵡,準備炒幾個菜帶去醫院,剛關火還沒盛出來,竇尋下班回來了。

竇尋胃還沒有「酒精考驗」,這兩天著了點涼,更是疼得像針扎一樣,進門時彎著腰扶著門框站了好一會。

徐西臨聽見門響,半天聽不見人聲,出來看了一眼,被竇尋嚇壞了,趕緊把他扶到客廳沙發上,沏了杯薑糖水給他,竇尋剛喝了兩口,就匆忙跑去吐了。

徐西臨忙追過去。竇尋胃裡很空,吐出來的都是水,翻江倒海,但是風聲大雨點小,臉色先紅後白,吐完手都開始抖,徐西臨一邊拍著他後背一邊心驚膽戰地抬著一隻手護著他,懷疑他會隨時摔在地上:「怎麼回事?」

竇尋擺擺手,面無表情地漱了口,仰面往沙發上一癱。

竇俊梁找過他以後,徐西臨一直在學校忙得腳不沾地,好一段時間沒回家住,根本不知道竇尋現在是這個狀態,他找了條毛毯蓋在竇尋身上:「每天都這樣嗎?」

竇尋簡短地回答:「沒有。」

徐西臨一看就知道他這推銷人員過得是什麼日子,又心疼又憤怒,困獸似的在旁邊走了幾圈,忽然強硬地對竇尋一伸手:「你電話呢?」

竇尋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疑惑地看著他。

徐西臨:「給我,我替你把這工作辭了。」

竇尋一動不動地跟他僵持,徐西臨等了一會,耐心告罄,乾脆自己動手搜,竇尋一翻身壓住他的手腕——竇尋沒有白在拳館摔成西瓜皮,一拉一拽,徐西臨頓時重心不穩地趔趄在沙發上,支楞出去的腿踢到了小茶几,茶几「嘰」一聲尖叫,從地板上滑了出去。

竇尋半側躺著,緊緊地扣著徐西臨的手,然後閉上眼睛,抬起來貼著自己的額頭。

徐西臨急喘了幾口氣,心肝裡一團三昧真火來回流竄,覺得眼前的竇尋就是一個甩在他臉上的巴掌:「你這是糟蹋你自己!」

竇尋的手緊了緊。

「明天不許去了,」徐西臨狠狠地往外一抽,沒抽動,他氣急敗壞起來,「聽見沒有!」

竇尋:「不。」

徐西臨:「你要沒事愛自我折磨,明天板磚和水泥去好嗎?你是不是有病!」

他那麼拚命是為了什麼?為了讓竇尋過這種鬼日子嗎?沒有一個有自尊心的男人受得了這種打擊。

竇尋不但是在糟蹋自己,還在糟蹋他的心意。

竇尋聽著他咆哮,咬著牙一聲不吭,身上的執拗變本加厲地發作起來。

他既然給自己選了一條路,就絕不回頭,也絕不認輸,爬也要爬下去。給竇俊梁看,給徐西臨看,讓他們都知道他不是個不知事的孩子,讓他們少來自以為是地做他的主。

徐西臨太陽穴亂跳,抬手把竇尋剩下的半杯水喝了,被生薑的辣味沖得眼圈一紅,他沉默半晌,啞聲說:「豆餡兒,我送你去留學好不好?」

他們太年輕了,維繫這份感情舉步維艱,不如短暫地分開,容他有一個羽翼豐滿的機會,也容他能慢慢跟外婆磨一磨,或許仗著老人家的寵愛,過一兩年能爭取到她的諒解。

竇尋卻沒能領會他深遠的打算,從偷聽到徐外婆的話之後,那一隻高懸的靴子終於落了地,竇尋驀地睜開眼,半是解脫半是絕望地想:「總算來了。」

徐西臨沒注意到竇尋的異色,兀自故作輕鬆地說:「咱們不用竇俊梁,你要是能申到獎學金,就算心疼我,沒有也沒事,我先養你——將來你回來替我打一輩子工,好不好?」

竇尋聽不進去,認定了徐西臨是要擺脫他,覺得他不管怎麼說都是在哄騙搪塞:「不。」

徐西臨歎了口氣:「豆餡兒,你聽我說……」

竇尋:「不。」

徐西臨一瞬間想發作,艱苦地忍住了,他想了想,對竇尋說:「現在又不是古代去趟隔壁縣城都得拖家帶口鴻雁傳書,又不是沒有網,我以後保證每天跟你聯繫,你要是放假回不了家,我就飛過去看你,好嗎?要不然我發誓也行,這幾年我如果變一毫米的心,就下個雷暴把我轟成渣!」

他最後一句已經帶了火氣,竇尋卻一言不發地把他凶殘的山盟海誓品味了一遍,然後說:「不。」

徐西臨先是短暫地搖頭笑了一下,然後他猛地站起來,壓抑的怒火一股腦地爆發出來:「那你要我怎麼樣?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嗎?你對我有起碼的信任嗎!」

竇尋沒有,也不屑編好話哄他,又執拗又倔強地逼視著他。

徐西臨胸口一片冰冷,冷笑一聲,轉身去廚房拿走了他準備好的晚飯,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時隔兩年,兩個人再一次開始冷戰。

徐西臨在醫院陪了幾天床,基本沒見過竇尋,等外婆出院回家養傷,兩個人重回一個屋簷下,徐西臨就住到了樓下書房裡,竇尋則每天早出晚歸,兩人十天半月也不打照面,互相耗著,家裡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連鸚鵡都不敢叫了。

臨近開學的時候,老成打電話叫他們倆出去,竇尋還要去他們那破公司,沒答應去不去,徐西臨只好自己過去。

「咱們『姥爺』烤串店啟動基金已經有兩萬多了!」老成回家半年,整個人圓了一圈,滿面紅光的,「特別表揚大股東徐總和二股東竇總,其他同志也要繼續努力……」

徐西臨頓了一下——竇尋沒跟他說過他往姥爺賬戶裡打錢的事。

他們是竇尋有生以來第一次互相接納的小團體,雖然跟吳濤一直小有齟齬,而且一起幹的都是去餐廳當服務員之類的破事……他卻還是冷漠地長情著。

余依然:「再催竇尋一下,忙什麼呢,叫都叫不來。」

徐西臨剛想開口替他解釋兩句,他們包間的門就被推開了,當年熱愛指甲油的鄧姝進來了,有些生疏地跟眾人打招呼。

「女大十八變,怎麼上個大學跟整個容似的,坐這坐這!」吳濤衝她直吹口哨,他說著,從徐西臨旁邊挪了個地方讓給她。

鄧姝往他包裡塞了一次巧克力以後,也沒有明確表示什麼,徐西臨不可能自作多情地當面回絕,之後一直沒回過她任何留言和信息,在學校也一直躲著她。

這會猝不及防地遭遇,徐西臨快尷尬死了,一把揪住老成,小聲問:「哪個傻逼叫的?」

老成黑燈瞎火中也沒看見他難看的臉色,笑嘻嘻地在徐西臨臉上摸了一把:「男大十八變啊,你怎麼上了個大學跟整了個容似的?」

徐西臨有心站起來直接走人,可是鄧姝已經大大方方地坐過來了:「徐老闆好啊,徐老闆日理萬機,見一面排不上隊呢。」

徐西臨不好當面讓女生下不來台,只好耐著性子坐著陪她聊了兩句,打算借尿遁出門把賬結了走人。

就在他準備站起來的時候,也不知怎麼那麼巧——竇尋來了。

竇尋電話裡沒說他來不來,他一露面,對除了徐西臨以外的所有人都是驚喜。

鄧姝跟見了國民偶像似的,激動得一把拽住徐西臨的袖子:「你們把大仙兒也叫來了!大仙越來越……」

「帥」字沒出口,竇尋已經徑直走到了她面前。

徐西臨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要壞,倉促間他有些粗魯地甩開鄧姝的手。

《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