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道很快特批下來了,從永安城郊的異控局總部,到赤淵大峽谷,飛行時間大概是一小時四十分鐘。宣璣頭一次享受專機的出差待遇,看什麼都新鮮,於是在飛機平穩飛行後,他就暫時把任務都丟在一邊,興致勃勃地到處溜躂。
「宣主任,」畢大姐很健談地拉開了話匣子,「我聽那意思,您就是臨時帶我們一陣,對吧?」
宣璣確實有這個打算,但為免動搖軍心,他也沒直接回答,圓滑地說:「這都得服從組織安排。我以前也沒幹過,有不懂的地方,您……」
他還沒客氣完,一回頭,就見畢大姐不知道從哪摸出一卷海藻綠的毛線,一邊跟他閒聊,一邊上下翻飛地織了起來,一條袖子幾乎已經成型,把周圍氣氛烘托得格外溫馨。
宣璣:「……手真巧。」
畢春生笑得花枝爛顫:「您要嗎?我這回線買得多,正好再有一個月該入冬了,您等我給老頭打完毛衣,剩下的還夠給您打個帽子——喜歡什麼樣的?」
「不、不不,不用了,那怎麼好意思……」宣璣膽戰心驚地看了一眼那卷環保色的毛線,覺得自己還是在入冬之前離職比較好,連忙岔開話題,「除了今天這種,咱們一般還有什麼事?出差多嗎?」
「出差挺多的,今天這事吧,看著嚴重,其實不難辦。最麻煩的是有些外勤同志不注意保護環境,沒事就砸個大橋啊、炸人家幾輛車啊,炸完他們拍屁股走人了,好,咱還得四處奔波,得給人家修復呀!還得商量賠償方案什麼的,唉,這一說到錢的事,扯皮起來就沒完沒了的。」畢春生說著,往宣璣跟前一湊,壓低了聲音,「我們之前那鞏主任,沒到退休年齡就回家了,說是『內退』,其實就是『有事』,聽說局裡現在正查他呢。」
宣璣:「……」
小看了這深宮老嬤一般的崗位,居然還有廉政風險!
「除了出差,網上的事也歸咱部門管,」畢春生織完一圈,就又把毛線抽出一截,熟練地纏在小拇指上,接著說,「有幾個扎堆的志怪論壇、公眾號什麼的,咱們都得隨時關注著,看見新的熱門話題,就得第一時間弄清楚哪些是老百姓們閒得沒事瞎扯淡,哪些可能真有問題,篩完,再把有問題的轉給外勤——這事歸老羅管。」
「是我,領導,我就是老羅,羅翠翠。」那位頭頂條形碼的男士湊過來,一股香風撲面而來,宣璣抽了抽鼻子,青草味,這位翠翠兄還是個小清新。
小清新的翠翠兄說:「可得謹慎著呢,萬一沒事,您給報個有事,讓人家外勤白跑一趟,回來可不得找咱的麻煩麼,對不對?那都是祖宗,咱惹不起。」
宣璣問:「那萬一有事漏報了,問題不是更嚴重?」
「那倒不會,也沒那麼多事,網上大部分都是這種畫風的,」老羅把手機遞過來,指著其中一個論壇熱門帖給他看,「咱們這真正需要出動外勤的事,基本都是從公安那邊轉過來的。」
宣璣定睛一看,只見那帖子題目是「求助:我覺得我兒子不是我兒子了。」
什麼鬼?
老羅說:「咱們部門啊,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地方,以前鞏主任在任的時候,天天跟我們強調,說咱是負責平事的,絕對不能找事,幹什麼都得記著這個原則。」
宣璣突然覺得自己可能不太勝任這份工作——畢竟,他是根在總局掛了號的攪屎棍,讓攪屎棍子來和稀泥,好像有點強人所難。
老羅話音一轉,又笑呵呵地拍了個馬屁:「不過啊,我看您在我們這也待不長久,宣主任,您也不是普通人吧?」
這話一出口,宣璣臉上的笑容就倏地一斂,撩起眼皮看向老羅。
他那是一雙**型的鳳眼,一笑就彎,因為平時表情太靈動,總好像憋著一碗壞水似的,時常讓人誤以為是笑眼,這會不說不笑地看過來,才露出真容。他眼皮很薄,微微上翹的眼尾懸著一顆不明顯的小痣,臉色一沉,就飛起一層說不出的妖異。
老羅後脊樑骨上倏地冒起一層寒意,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那宣主任又吊兒郎當地往後一仰,衝他擠了擠眼,方纔那種刀鋒似的妖氣蕩然無存,彷彿一切只是他的錯覺。
宣璣大大咧咧地用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哥,您看我哪不普通?當個偶像派夠不夠?」
老羅:「……」
羅翠翠雖然頭髮不多,但很有眼色,立刻察覺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連忙懂事地尿遁了。
宣璣百無聊賴地拿出手機,連上飛機wifi,搜到了老羅剛才給他看的帖子。
帖子大概是說,樓主家本來有個四六不著的熊孩子,以前整天抽煙逃學泡網吧,最近突然不明原因地重新做人了,不單開始老實上學,月考還混進了班級中游,驚喜太大,當媽的一時難以置信,於是胡思亂想,懷疑自己兒子是被人冒名頂替了。
底下一水的回復都是「戒網學校的托兒滾出去」,再一刷,帖沒了,估計是被人舉報了。
他又翻了翻論壇裡的其他帖,果然就像老羅說的,這些論壇都沒什麼正事,除了個別妄想症和在線寫小說的,剩下的熱帖都是標題黨,起個聳人聽聞的題目,裡頭能聊得起來的基本還是那老三樣——家長裡短、狗屁倒灶、明星八卦。
宣璣翻了一會,沒看見什麼有意思的,回頭看了一眼,這會胖姑娘已經縮在角落裡睡了,老羅和畢大姐倆人正湊在一起商量去柬埔寨買房的事,沒人注意他。
於是他從兜裡摸出幾個鋼g,簡單卜了一卦。
磨得有些舊的硬幣在小桌板上跳躍,不等落定,就隨著飛機顛簸滾了下來,宣璣抄手接住,展開手心一看,皺起了眉——卦象依舊是吉凶莫測。
從他戒指上的石頭裂開,他的卦就一直這樣,不管他叩問大事還是小情。
為這事,宣璣還特意跑了一趟族裡的祭壇,結果不知是學藝不精還是怎麼的,祭壇只給了他一個模糊的方向和一個字。
方向指向了異控局總部,字寫的是個「人」。
正好異控局新上任的黃局一心挖他,於是他乾脆順水推舟。至於那個「人」字是什麼意思,宣璣一時還沒參透,所以黃局問他想去什麼部門的時候,他選了一個專門跟人打交道的地方。
身後傳來老羅斬釘截鐵的聲音:「聽我的吧,下一個高速發展的風口肯定在東南亞,這房子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宣璣:「……」
好吧,關於那個「人」,他可能還是理解錯了。
宣璣戴上耳機,屏蔽了老羅的「宏觀經濟小講堂」,閉目養神。可不知道是座椅太舒服還是怎麼的,他居然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這是個很熟悉的夢,他們一族,歷任族長接過那枚聖火戒指後,都會時不常地夢見這個場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樓,木樑結構,可能是個驛站之類的地方,房間不大,隱約能聽見樓下喧囂的人聲。
一個人背對著他,斜倚在窗邊,正朝窗外望。
十年來,宣璣一直對著這個背影,從沒見過正臉,一旦試圖靠近,他就會立刻驚醒——不過後來他查了查,發現自己不是個例,祖宗們也都沒見過這人轉身,於是很快又放平了心態。
「兄弟,戒面碎了你知道嗎?」宣璣說,「對你有影響嗎?」
背影跟平常一樣,一動不動的,像個靜物。
在這個夢裡,不管宣璣說什麼,都彷彿只是自言自語。
「好吧,應該是沒什麼影響。我還一直以為你可能是戒靈什麼的,看來……」
他說到這,忽然住了嘴——窗前的人腰間斜插著一把佩劍,劍柄上陰刻著複雜的紋路,中間簇擁著一個圖案,正好是赤淵那八棵變異樹的位置連在一起的圖形!
難怪他看見那張地圖的瞬間就覺得眼熟!
這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窗口忽然吹來一陣小風,宣璣睜大了眼睛,這是夢裡從來沒有過的。
只見微風掠起窗口那人的衣角,那十年來一直彷彿雕像的男人忽然活過來了似的,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然後他竟然動了,緩緩地轉過了身——
「領導!」
宣璣狠狠地一激靈,猛地從座椅上彈了起來……被精緻老哥羅翠翠嘴上閃閃發光的潤唇膏嚇了一跳,又一頭栽了回去。
老羅在「嗡嗡」的飛機噪音裡衝著他的耳朵嚎道:「快醒醒,咱們馬上要落地啦!」
異控局的赤淵分局因為變異樹的事,這會兒正忙得底朝天,沒工夫搭理他們這幫搞後勤的,只派了個姓李的小實習生把他們領到了醫院。
醫院地勢很高,遠遠的,能望見赤淵大峽谷的群山。
這會兒天氣陰沉沉的,空氣中浮著豐沛的水汽,好像下一秒就要凝成水珠滴下來。一路過來,儘管車裡開了除濕的空調,衣服還是都潮透了,濕噠噠地往人身上黏,倩如的頭髮已經炸成了海膽,頂花帶刺地一路走一路擼。
宣璣敏感地從空氣中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燭味,似乎還有點腥。他朝赤淵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裡起了些不祥的預感。
五個被困遊客或多或少地掛了彩,一個個臊眉耷眼的,據說等出了院,還得被公安局領走罰錢,他們身上的證件、手機都被扣下了,正方便統一交給倩如檢查,以防拍到不宜對外公佈的東西。
畢春生則主動地包攬了談話工作,宣璣圍觀了一會,發現她的處理方式很有意思——她就像個親切的居委會大姐一樣,很有技巧地拉一會家常,等對方放鬆下來,再有技巧地盤問他們在大峽谷經歷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如果對方說了什麼不合常理的事,比如有一個斷了腿的女主播回憶:「當時好像有大蟒蛇追著我們跑,長得特別詭異,是土色的,就像那個……那個樹根,嚇死我了!」
畢大姐就睜眼說瞎話地糾正:「那是地震,你看見的應該是原來纏在大樹上的籐,大樹震倒了,樹籐就給甩出來了,景區裡哪來的大蟒蛇?」
「不是呀,肯定不是甩出來的樹籐,我記得它速度特別快,而且……」
畢大姐盯著她的眼睛,心平氣和地重複道:「就是樹籐。」
宣璣眼看著女主播的表情越來越遲疑,語氣越來越不確定,她倆這樣來回反覆兩三遍以後,女主播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畢大姐的說法,再問,她就像失憶了一樣,不會再提起「樹根」、「蟒蛇」了。
宣璣有些意外地問:「畢大姐是『特能』?」
「對啊,」老羅說,「咱們後勤部門基本都是普通人,『特能』就我們仨,領導您隨便一點就點中了我們,要不說您有眼光呢。」
「我明天就買彩票去。」宣璣隨口說,「您的特能是什麼?」
「我不行,我沒什麼用,」羅翠翠先是用驕傲的語氣假謙虛了幾句,又說,「我是手腳跟普通人不一樣,要是不管它們,手指和腳趾就會一直長,一年得頂破好多雙鞋!」
宣璣:「……」
這是「特能」還是有病?
您在那瞎驕傲什麼?
領路的小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他可能覺得不太禮貌,連忙乾咳一聲:「第六個獲救人員身上沒有傷,所以給安排在家屬休息室裡了,就在前邊。」
宣璣順著他的手指一抬眼,也不知怎麼那麼巧,樓道裡的燈閃了一下,倏地滅了。
他一愣,輕輕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食指上隱形的戒指微微地發出警告般的冷意。
「燈怎麼又壞了,」小李無知無覺地往前走,邊走邊說,「這人……唔……有點怪,您等會看看就知道了。」
醫院已經被異控局隔離了,因此家屬休息室裡只有一個人。
那人坐在塑料椅子上,背對著半掩的門,正聚精會神地盯著牆上的電視看廣告。
他的腰背筆挺但放鬆,坐姿像是受過專門體態訓練的,光一個背影,就有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頭長髮。那長發過了腰,濃密豐盈,在水汽這麼重的地方,既不塌,也不毛躁,隨便拿根繩在後頸一束,居然有小孩手臂那麼粗,完美得像假髮。
「這是他交的證件。」小李從一個檔案袋裡掏出一張身份證,「沒手機,他說手機丟了。」
老羅的目光在那人的頭髮上停留片刻,愛憐地摸了摸自己頭上的「條形碼」,嘀咕道:「現在連小伙子都開始戴假髮了,肯定是因為空氣污染。」
說著,他就要推門進去。
宣璣卻忽然一抬手攔住了他:「躲開,躲遠一點。」
老羅一愣,聽見小李驚叫一聲——那「身份證」在宣璣手裡變成了一片枯葉,隨即燒了起來,轉眼化成了灰。
「假證?」羅翠翠愕然道,「這是什麼人?」
宣主任那張總帶著幾分不正經的臉凝重下來,緩緩將手插/進外衣兜裡。
「不是人。」他一腳踹開虛掩的門,一道寒光從他手裡甩了出去,直指那長髮男子的後背。
「是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