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桃花源裡的記憶開始緩緩地往前推動。

小皇子傷還沒好,靠在窗邊閉目養神,忽然,窗外飛進來的一隻怪模怪樣的大蟲子,直接貼在了他的額頭上,淘氣的小孩子們壓抑不住的笑聲傳來。

盛靈淵十歲,已經在無止境的恐懼中逃亡了十年,殺戮和背叛與他形影相隨,童心就好像從來沒發育出來過。他既沒跟熊孩子們一般見識,也懶得敷衍他們,淡定地把蟲子捏下來,他伸手探出窗外,把它放了,冷淡地用不熟練的巫人族語說:「再鬧,我還告訴你爹。」

竊笑聲消失了,片刻後,樹上冒出阿洛津的腦袋,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帶著他一堆小跟班溜下樹,跑了。

阿洛津對新來的盛靈淵充滿了好奇,又想跟他玩,又不會主動討好——他是族長的獨生子,被族人嬌慣得不像話,從小眾星捧月,族裡的孩子都跟在他屁股後面跑,在他腦子裡,根本就沒有「放下面子,主動結交」的概念。他覺得自己在誰窗根底下走一圈,就已經算給了別人天大的面子了,盛靈淵理應受寵若驚地加入他們,誰知道這個人給臉不要。

阿洛津氣壞了,但惱怒的同時,「越得不到越想要」的心理也見風就長,於是天天領著一幫熊孩子來糾纏盛靈淵,把大聖的小木屋鬧騰得雞犬不寧。小皇子的心性早就被磨出來了,不驚不怒,煩了就施展「告訴你爸爸」大招,百試不爽。

阿洛津挨揍的頻率於是直線上升,單方面地對盛靈淵愛憎交織,咬牙切齒。

能下地之前,盛靈淵已經基本能用巫人族語簡單交流了,甚至學起了巫人族的文字。

史書上說,武帝「通悟早慧」——這是廢話,亂世裡當皇帝是沒有保險的高危行業,缺心眼肯定幹不了——但史書沒說,這位陛下學舌學得比鸚鵡還快。

宣璣一開始以為盛靈淵只是天生過耳不忘,就是天才,沒辦法,跟那幫背誦語法十多年,連英語都說不明白的大學生不是一個物種,直到這時,他才恍然,這只是為了生存。

九州混戰的年代,沒人有閒心去普及「普通話」,各族、各地的語言天差地別,有些甚至都不像一個語系,在這種亂世裡顛沛流離,快速掌握一門方言,融入陌生環境,這是少年時的盛靈淵不得不會的,他得活命。

然而就算是這樣,盛靈淵學起巫人族的文字還是很吃力,這裡的文字是寫在當地特產的一種樹葉上的,乍一看,有點像古代埃及文,字形都是大圈套小圈,沒有漢字的筆鋒,跟他們的房子一樣憨態可掬,但非常複雜,能看得出源遠流長的文化積澱。

山頂居然還有個類似於現代圖書館的地方,裡面有大量典藏,只要願意,外族人也能隨意進出,在現代人看來,這個古老的民族開放和文明程度有點驚人。

宣璣在這記憶中的東川裡轉了沒幾圈,已經顛覆了對巫人族的所有印象。

巫人族是寄生蝴蝶的發源地,這裡的人還會各種匪夷所思的咒術,從「巫」這個名字開始,就透著一股子詭異的氣息。再加上之前還碰上那個神神叨叨的阿洛津,在宣璣的想像中,巫人族的形象應該就跟電影裡的「黑巫師」差不多——人們都裹得跟阿拉伯婦女似的,晝伏夜出,沒事就圍著火堆開小會,從大袍袖裡伸出枯槁的手指,投票表決明天去咒死誰。

可是恰恰相反,在盛靈淵的記憶裡,東川一點也不陰森,這裡的生活基調甚至是明快溫馨的,人們都很懶散,牛羊放到一半,就被不知道跑去哪睡午覺的主人丟在一邊,跑丟就跑丟,反正過不了幾天,就會有族人幫著撿回來。小孩子五六歲就啟蒙,全族都認識字,傍晚沒什麼事,大家就到山頂的廣場消遣,族長和大聖也去,人們沒尊沒卑地坐在一起,唱歌跳舞、講故事、閒扯淡,甚至會漫無邊際地爭論一些原始的哲學問題。

「我看這地方的文明程度跟雅典聖城有一拼,」宣璣問,「為什麼要自稱『巫人族』?聽著怪嚇人的。」

「他們自己的文字裡,自稱是『住在半山坡森林裡的人』,」盛靈淵說,「『巫人』是當時外人對他們的稱呼,嚇人嗎?那可能是這麼叫的人,自己心有畏懼吧。」

宣璣跟著年幼的盛靈淵在巫人族兜兜轉轉,看他跟度假一樣,每天就是休養、讀書、跟大聖請教問題,或者幫著侍候一下草藥,最大的煩惱是熊孩子王老來騷擾。他本來以為會看見非常血腥的場面,沒想到沒完沒了地在日常小事裡兜圈子,記憶裡的盛靈淵一直是十歲出頭的小少年模樣,沒有一點長大的意思。

「等等,陛下,」宣璣說,「您剛才說有什麼東西揮之不去的話,就會一直被困在一段記憶裡轉圈,那咱倆現在是不是就被困住了。」

盛靈淵看了他一眼,神色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宣璣發現,這個人越是心緒起伏,態度就越是疏離,好像被困在少年的美夢裡不願清醒的不是他一樣。也會脆弱,也會自欺。

忽然之間,宣璣覺得浮在神壇上的武帝像個有血肉的人了。強者的脆弱和懦夫的勇敢一樣驚心動魄,宣璣不由得心裡一軟,試著用和緩的語氣說:「但咱倆還是得想辦法出去,對吧,您看……」

不等他說完,盛靈淵就淡淡地一點頭:「嗯,有理。」

宣璣:「……」

長篇大論的勸解都給卡住了。

「避重就輕是人之本能,我也不能免俗。」盛靈淵想了想,心平氣和地說,「那不如這樣吧,你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來問,我試試能不能隨著你的問題回憶,從這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裡跳出去。」

「陛下,」宣璣正色說,「凡是能困住你的,都不是無關緊要的瑣事,你有多少留戀都不算錯。」

盛靈淵先是眉頭一皺,隨後又無奈地笑了起來,好像覺得宣璣這小妖多愁善感得無理取鬧:「那你是要怎樣?」

宣璣:「……」

行吧,就事論事到這種地步,面不改色地把自己的弱點撕下來研究,盛靈淵又不像個人了。

緊接著,不等他說話,週遭的場景就開始搖搖欲墜,不用宣璣發問,盛靈淵已經行動力強大地試著調整心態。

寧靜的巫人族村落忽然在兩人面前碎成無數片,像個砸爛的花瓶。

他倆掉進了一片夜色裡,宣璣還沒站穩,就看見族長家的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小阿洛津懷裡抱著個布包,溜了出去,逕直往山下走去。他一臉委屈,左手的手心又紅又腫,顯然,又不知道因為什麼,被「告狀精」坑了一頓臭揍,忍無可忍,離家出走了。

「又怎麼了?」

「他偷了大聖的『驚魂咒』,放在我枕頭底下,」盛靈淵說,「驚魂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懼之事,是好東西,恐與怖皆為虛妄,看破了也就過去了,那本來是大聖自己拿來修行用的,其實沒什麼,我後來也時常把它帶在身邊。只是當時族長與大聖見我年幼,待我太過小心,唯恐嚇壞了我,族長知道以後勃然大怒,當眾責打了阿洛津。他哪裡受得了這種委屈,當夜就偷偷跑了。」

宣璣聽見旁邊響起細微的動靜,一回頭,看見少年盛靈淵從一棵大樹上下來,望著阿洛津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宣璣:「您……」

「嗯,那天我沒睡著。」盛靈淵坦然說,「驚魂咒再好,畢竟是猛藥,頭一次接觸,被嚇了一跳,晚上沒敢合眼。」

巫人族和外界並不是全無接觸的,定期會有人打扮成普通平民的樣子,出遠門採買交換東西,阿洛津雖然從來沒跟著去過,但顯然認識路,一邊哭,他一邊鑽過巫人族設在山腳的屏障,跑了。

他以為外面是山高水闊,否則憑什麼外來的孩子就那麼金貴呢?

沒想到才剛離開巫人族,他就嘗到了什麼叫「世事艱險」。

巫人族與世無爭,但咒術神鬼莫測,人族害怕他們,妖族其實也犯怵,所以明知道盛靈淵就藏在巫人族山裡,一時也不敢貿然行動。離家出走的阿洛津簡直是往人手裡送人頭,剛一出來,就被人一網兜走了。

妖族一籌莫展數月,意外抓住了阿洛津,感覺自己簡直是有如神助,準備拎著他去和巫人族談條件,看他們是要自己的崽,還是要那虛無縹緲的破落戶。當天夜裡,他們把阿洛津吊在籠子裡,當著他的面,大吃大喝——吃的當然是人。

酒裡攙著血,大釜裡燉著嬰兒骨湯,小小的骨架在沸水中沉浮,有的皮肉還沒完全脫落,看得出生前模樣。主菜則是活的美貌少女,五臟洗涮乾淨,再用妖術吊住她的命,直接從她身上片下肉來,在滾水裡一過,半生不熟地就著血吃,用慘叫下飯,一頓飯吃完,少女兩條腿上只剩白骨,人還活著,臉潔白無瑕。

被生吃的少女瘋了,阿洛津也快瘋了。

冷眼旁觀的宣璣渾身發麻,後背不由自主地展開了翅膀,但帶著火的翅膀又被一隻冰涼的手按了回去。

「自來如此。」盛靈淵涼涼地說,「易地而處,人族也不會心慈手軟。幾千年的舊賬了,不關你們後輩的事。」

阿洛津和拖著白骨腿的少女一起被丟在了茅屋裡,少女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著他,笑了半宿,阿洛津就對著她哭了半宿,哭得看守的小妖煩了,要來踢他。不等那妖動手,一條匕首就從後面探過來,一刀抹了那妖的脖子。

妖族無聲無息地倒下,嚇呆了的阿洛津看見了病秧子「告狀精」。

「告狀精」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熟練地接住妖族的屍體,把他拖到一邊,這種事好像幹過千百次了。

他的匕首上有伏妖的咒文,切瓜砍菜似的削斷了困住阿洛津的鐵籠,一隻手把他拎了出來,塞給他一罐咒:「走。」

阿洛津踉踉蹌蹌地跑出去幾步,卻發現盛靈淵沒跟上來,倉皇回頭,見盛靈淵伸手蓋住了少女的眼睛,俯下身,輕柔地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然後一刀給了她一個痛快。

吊命的妖法被匕首切斷,那少女終於從泥潭似的人世間解脫,不知道如果地下有靈,還敢不敢再來投胎。

少年盛靈淵放下少女的屍體,一把抓起阿洛津:「愣著幹什麼?」

阿洛津被他拖著走,眼淚怎麼也抹不乾淨,壓抑著哽咽小聲央求:「我……嗚……想給她蓋一件衣服……哥哥,我能不能給她蓋一件衣服……」

這是阿洛津頭一次用「喂」、「討厭鬼」和「告狀精」之外的稱呼叫他。

盛靈淵沒鬆手,也沒看他,低低地對他說了一句巫人語。

宣璣低聲問:「你在跟他說什麼?」

「我說『總有一天,我會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無著的屍骨都收殮』。」

這句話誤了阿洛津一生。

巫人族祖訓:永世不離東川。

可是少年族長的心已經飄到遼闊又殘酷的人間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今天晚了。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