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徒弟們七手八腳地把秘銀從後備箱裡請出來,然後這群人懷裡抱著大殺器,卻肩並肩地互相擠著往後縮。

人們對於無形的、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的恐懼,大概能追溯到智人起源時代。細菌、病毒、毒素、厄運……乃至於後來基於以上幾種東西,自己想像出來嚇唬自己的鬼魂,都比有形的巨怪更讓人膽戰心驚。

弄得盛靈淵越發看不懂——這些人拿來炸山和對付稻草人的「兵器」居然是同一種。

還沒等他看清楚那些「秘銀」,就感覺宣璣心裡又呲出了一截小壞水,他回頭一看,見宣璣對著羅翠翠打了個手勢。

羅翠翠屏住呼吸,擺了個憋大招的姿態,然後臉紅脖子粗地從手腕處「伸」出了幾根綠蘿莖,綠油油的籐落到地面上,窸窸窣窣地靠近了端著秘銀的徒弟們,悄無聲息地繞過了幾個人的腳踝。

然後宣璣舉起手機,羅翠翠猛地一拽籐條,同時,一段女鬼尖叫的音頻正好踩上鼓點。

「鬼!有鬼抓我的腳!」

人群一嗓子炸了鍋。

緊接著,「轟」一下,秘銀走火了!

盛靈淵伸手一擋眼,手心幾乎觸碰到了秘銀爆發出來的熱度,一方面,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武器,被那強大的能量和簡易的操作震了一下,另一方面,不少近現代的恐怖片老梗他不熟,因此沒跟上劇情,滿頭霧水,不明白這些人怎麼就嚇尿了。

灰唐裝的徒弟們懷抱秘銀,卻像學步的小兒懷揣利刃,真遇到危險,武器非但不能防身,還不夠他們自己往自己刀口上撞的。

那走火的秘銀把一道流星似的白光直接射向遠處,劃出絢爛的拋物線,之後砸在了公路上,整條路從中間截成了兩段,驚慌失措的徒弟們亂成一團,又被那光晃得睜不開眼。

王澤:「張昭!」

張昭「卡」一下按下時間暫停,王澤與宣璣同時動了!

……就是配合不太默契。

王隊一打指響,東川濕潤的空氣中立刻凝出水珠,迅速結成膜,糊向灰唐裝和他的徒弟們,一碰到人,就結成了一層透明的手銬,把他們牢牢地「銬」住,這樣就沒法再開火了。

而宣璣卻打算直接加熱「秘銀」槍筒,燙得這幫孫子們自己鬆手。

可惜他倆事先沒商量好,同時動手的結果就是正好來了個「水火相抵」——「水手銬」讓宣璣烤蒸發了!

豬隊友!

王澤青筋直跳:「宣主任,你還記得你是個後勤嗎?」

宣璣:「全世界都忘了,就我自己記得,有用嗎!」

盛靈淵:「……」

他的偏頭痛還沒過去,被這二位一邊一嗓子叫得太陽穴直跳。

珍貴的一秒暫停就這麼跳過去了,灰唐裝立刻回過神來:「什麼人?!」

張昭非常絕望,他搶來一秒,後面是要還回去的,周圍其他的東西加速,意味著他們要變成慢動作選手。那灰唐裝老頭畢竟是有兩把刷子的,眨眼功夫已經明白自己被人坑了,而方才宣璣嚇唬人的鬼叫音頻正好洩露了他們的位置!

灰唐裝老頭:「鼠輩!」

他猛地從袖子裡抖出一塊東西,有手絹那麼大,灰撲撲的,長得像塊抹布。

「抹布」落到地上,立刻朝周圍蔓延開,異控局一行人腳下的地面全變成了沼澤,除了有翅膀的宣璣,所有人都被沼澤往下拽去。

平倩如反應最快,第一時間臥倒在地,直挺挺地在盛靈淵腳下躺了屍。

盛靈淵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平倩如彷彿是想確認這位是所謂「劍靈」,不是那個天打雷劈的大魔頭,還壯著膽子跟他解釋了一句:「增加受力面積會減少壓強。」

宣璣:「壓強你個頭啊,閃開!」

灰唐裝劈手搶過一把秘銀,瞄準了被沼澤「捕獲」的幾個人。

盛靈淵歎了口氣,大概能理解「清平司」後來為什麼關張大吉了。

他抬起一隻手,當空結了個手印,同時低低地念了一句巫人語。

腳下的沼澤就像個聽話的孩子,應聲從地面上「卷」了起來,隨後騰空而起,劈頭蓋臉地朝灰唐裝和他那一群徒弟蓋了下去。

宣璣一愣:「這原來是巫人族的咒嗎?」

盛靈淵「嗯」了一聲。

宣璣立刻問:「但那老灰兔怎麼會用?難道他們破譯了巫人語?」

盛靈淵沒回答,宣璣卻從他心裡看到了一個畫面——少年人皇伏在石桌上,用魚骨蘸著特殊的花汁,在那不腐不鑄的葉子上,一筆一劃地把巫人語翻成古漢語。漢字不同於巫人語,本身長得橫平豎直、有稜有角,一不小心就會劃傷葉片,得像在蛋殼上雕花一樣仔細才行。小阿洛津撐著頭在旁邊看,被他的慢動作催了眠,眼皮越來越重,左搖右晃了一會,一頭栽進了寫字用的花汁裡,花汁四濺,盛靈淵被他連累得滿身「桃花」,好不容易寫好的樹葉也奼紫嫣紅起來,於是捉起阿洛津一頓暴揍。

這畫面一閃而逝,快得宣璣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巫人族,歷史上都沒有記載,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只有諸如「鏡花水月蝶」之類的東西流傳下來,人們「談蝶色變」,如果知道它的出處,大概「巫人族」又要進入小說電影的反派素材庫。

月德公們大概也只以為,他們挖出來的古墓屬於某個風俗詭異的古代部落,這部落好擺弄巫蠱,沒什麼文化傳承,悄無聲息地出現,搞不好沒來得及從愚昧的奴隸社會進化到封建社會,就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歷史的波濤裡。

就算東窗事發,人們關心的大概也只是月德公欺世盜名,危害公共安全,沒人知道他們毀掉的是什麼,沒人在乎。

灰唐裝開了火,子彈和反噬的咒文狠狠地撞在一起,灰唐裝連帶著一夥徒弟全被掀翻。還不等老頭恢復視力爬起來,他握著秘銀的手腕突然「嘎啦」一聲響,緊接著劇痛襲來,灰唐裝慘叫出了聲。

白光散去,眾徒弟愕然地發現他們師父跪在地上,折斷的手腕被人按在身後,脖子不自然地仰著,已經給掐得翻了白眼。

宣璣連忙在心裡叫道:「陛下,留人!」

盛靈淵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宣璣立刻給他當翻譯,沖愣住的眾徒弟們喝道:「放下武器!不然把你們師父腦袋擰下來!」

灰唐裝應聲抽了過去,眾徒弟們手裡的「秘銀」掉了一地。

「等等,」直到把危險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收繳,一干犯罪嫌疑人逮捕歸案,王隊還沒回過神來,「我們不是執法人員嗎,為什麼剛才那一幕好像拿了反派的劇本?」

肖征接到消息以後,親自從永安飛過來,同時緊急從附近其他省市的分局調集支援,連夜逮捕了月德公的幾個大徒弟。

巫人族的祭壇被炸毀了,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月德公盤踞東川近百年,徒子徒孫無數,尾大不掉,各種轉賬記錄、交易記錄、搜出來的「咒」術證據確鑿,連玉婆婆也說不出什麼。

蓬萊會議室裡,方才跟異控局叫板的各路大佬全都安靜如雞,生怕引火燒身——他們沒有月德公那麼得天獨厚的作案條件,拿不到古老的巫人咒術,所以也沒有形成這麼喪心病狂的「盈利模式」,但如果深究起來,誰也不敢擔保,自己門下就沒做過類似的事。

一直到肖主任過來交接,宣璣他們才得以休息,一行人橫七豎八地被送到市區的賓館。宣璣從接到這個倒霉任務開始,先是發現自己的劍不是自己的了,隨後又被攪合到陛下跟巫人族長的恩怨情仇裡,感覺前半輩子的三觀都被來回推倒了好幾次,筋疲力盡,路上就睡著了。

雜亂無章的夢境猛地把他拖了下去,夢裡,他好像回到了九州混戰的年代,視角不停地變,時而是人、時而是妖,時而又是某些隱世的類人族,可不管是什麼,都會變著花樣死。

有時候是在戰場遇襲,他夢見自己心神俱疲地蹲在地上,正想撕樹皮果腹,還沒來得及送進嘴裡,就被黑暗裡突然冒出來的敵人斬首。

有時他是某一族的平民,在震天的喊殺聲裡蜷縮在破敗的小屋裡,弄不清自己是什麼,也弄不清外面是誰和誰在打,然後死於一個隨便飄過來的術法,螻蟻似的悄無聲息。

有時他是流浪的難民,赤地千里,眼前只有死屍和灰燼,他肚子裡火燒火燎的,目光根本沒法從血肉模糊的屍體上移開,終於忍不住撲上去吮吸那些骸骨上的爛肉。那些曝露在路邊的屍體死相千奇百怪,有些屍身上還附著著惡毒的妖術與詛咒,有強酸一樣的腐蝕性,他一邊往嘴裡塞,一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和食道被燒穿,卻根本停不下來……太餓了,他成了個活生生的餓鬼,一點一點把自己吃死……

宣璣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送他們的車已經停在了賓館門口,撕心裂肺的恐懼和飢餓仍然徘徊在他胸口,盛靈淵正靠在車窗上注視著他:「你這夢倒是很有趣。」

宣璣:「……」

對了,他腦子現在是個敞篷!

宣璣一咬牙,把所有思緒強壓下去,開始在腦子裡報菜名,一時間更餓了,盛靈淵眼睛裡像是有笑意一閃而過。

「不錯,我、阿洛津……甚至丹離,縱有天大的委屈與不得已,比起那世道,也就不過如此了……唔,多謝。」盛靈淵抬腳邁出車,風度翩翩地沖旁邊幫他拉車門的門童點點頭,不料話剛說一半,他就被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堂晃了眼,愣是忘了詞。

事實證明,遠古人——就算是人皇陛下,到了物質極大豐富的當代,也得變成個沒吃過也沒見過的土包子。

盛靈淵呆了好一會:「……此地是什麼殿?」

「酒店啊。」打著哈欠的王隊從車裡鑽出來,好不容易自以為聽懂了一個詞,順口搭了句話,「劍老兄……唉,什麼破稱呼,怎麼聽著像罵人——歡迎你來到二十一世紀!」

盛靈淵來的日子不短了,但他先是被拉到一個縣醫院裡隔離了起來,隨後又變成了一把劍,雖然看哪都新鮮,那也只限於「看」。

直到這會,他才真正親自「下了凡」。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快樂,豬年大吉=w=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