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靈淵愣了好一會,猛地想起了什麼,暗叫一聲「不好」,轉身追了出去。
可是充滿現代化的豪華酒店,不少土生土長的當代路癡尚且五迷三道,豈是區區一個遠古人能走明白的?
盛靈淵先被彎彎繞繞的走廊繞得眼花,被迫聽了一大圈牆角,好不容易摸進了電梯,複雜的樓層又給他看得一頭霧水——這賓館坐落在一個城市綜合體上,四層以下全叫「某某大廳」,阿拉伯數字和英文他又不認識,只好依著直覺按了最底下的一層。
一般來說,一個人要是心機太深,什麼事都琢磨,直覺通常不准。
盛靈淵先被一碰就亮的電梯按鍵嚇了一跳,然後直接被拉到了漆黑一片的地下停車場裡。
撲鼻的汽油味把陛下熏得頭疼,一時更茫然了,正好這時值班保安起夜,順便例行巡視一圈,老遠看見有個人影,就舉起手電光來晃。
這可要了親命了,保安這一晃,一眼晃見個披頭散髮的形象,半夜三更站在空無一人的停車場,身上還有血!
保安給嚇得魂飛魄散,還不等盛靈淵開口問路,他就怪叫一聲,四肢在空中撲騰出了狗刨的姿勢,一邊嚎,一邊魚/雷似的「游」走了。
盛靈淵:「……」
宣璣沒去前台——酒店裡信號不太好,肖征一通電話說得斷斷續續,他跑六樓的觀景吸煙區去了。
此時,肖征正在燈火通明的巫人塚上。
山脊坍了一半,掩人耳目用的假樹和假草幾乎都已經被燒禿了,祭壇裡湧上來的潭水流向低窪處,衝進被秘銀狂轟濫炸出來的幾處凹陷,積水臨時形成了「湖」。
六個水系外勤分別站在三架直升機上,盤旋在巫人塚上方,同時「拉扯」起地面的水,潭水就像一整塊布,被他們幾個「拽」上了天。
地面上,外勤們分了幾組,在「水簾」兩側地毯式搜索。
肖征應黃局命令,緊急把附近幾個省市裡能調的外勤都徵召來了,一半去抓捕月德公的徒子徒孫們,剩下的都聚集在巫人塚,封鎖了整個區域。
他們得盡快排查現場、處理危險的巫人族遺物,確保再有人來時,這裡不會留下任何安全隱患,以及最重要的——找到那個被震到水下的青銅棺。
又是一個被陰沉祭文喚醒的魔頭,比之前那位還詭異、精神狀態還不穩定,這事細想起來瘆人。
首先,陰沉祭文不是什麼爛大街的東西,就連異控局的絕密檔案裡,也只有寥寥數語,連王博士都是一知半解,那畢春生、小鬍子季清晨他們,不是成年後才覺醒特能,就是混混人渣盜墓賊,他們又是從哪接觸到這種東西的呢?
而所謂「巫人族」也好,之前在赤淵出現的那一位也好,除了極端危險,還都來歷成謎。如果陰沉祭文是被人在後面操縱的,那這人絕對有資格當個考古系的博導。
異控局眾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些大魔頭都埋哪的?
而現在最要命的問題是,根據宣璣的描述,現場調查小組計算出了青銅棺可能滾落的位置,肖征已經帶人在附近來回搜了八圈,連塊銅銹都沒找著!
「你確定嗎?」肖征舉著電話,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過碎石和白骨,「我現在就在石台的遺跡附近,這些碎石塊上還有祭文的痕跡,可棺材呢?」
「應該吧,」宣璣含著根煙,口齒不清地說,「要麼你再好好找找?」
「應該」就算了,還「吧」!這不負責任的混蛋玩意兒,到底誰是後勤!
肖征現在快讓他訓練出來了,一聽見這貨的聲音,又恨不能化作一把噴槍:「我現在是丟了串鑰匙掉了個手機嗎?你……」
「肖主任!」忽然,不遠處的一個外勤舉起手裡的探燈,「您快看!」
異控局的外勤配備的是「第四代探燈」——家用手電那麼大,能打出柔和的白色光束,如果碰到異常能量物體,光就會由白轉紅,這東西靈敏度相當高,據說從地面上往下照,能檢測到地下百米處的一株變異草。
肖征一抬頭,只見幾個探燈的光束集中在一塊空地上,白光下,地面上有一塊長方形,突兀地變成了血紅色,看尺寸,正好像口棺材。
「這是不是就是那棺材留下的印?」提燈的外勤湊過去,「可是主任,這不對啊!」
這當然不對,「探燈」是檢測異常能量反應的,就算那青銅棺是一團火,挪開這麼半天了,也早該涼了,怎麼會是這個顏色?
而且那麼大的一口青銅棺,不管是被水沖走,還是被人挪走,地面總該留下點拖拽的痕跡,這也太整齊、太方正了。
「小心,地面上可能有東西。」
肖征話音剛落,山巔的烏雲正好被風吹開,微弱的月光從雲縫裡漏了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棺材印上,地面像起了什麼反應一樣,倏地生出一層白霧,外勤們集體往後退了兩米。
只見那些白霧一開始像舞台上噴的乾冰,隨即可能是攪進了更多的水汽,質地變得濃稠起來,翻滾片刻,白霧開始凝出人和物的形象。
像立體的沙畫。
白霧先是凝結出棺材的形狀,嚴絲合縫地對上了地面的痕跡,緊接著,更多的白霧在「棺材」旁邊聚集,凝出一個人形的影子。
「還有音效!」
「噓……這說的是什麼,不會是宣主任提到過的巫人語吧?」
那白影伏在棺材上,念叨著一種未知的語言,聲音在繚繞的森森霧氣中盤旋,聽著讓人起雞皮疙瘩,越來越高、越來越尖銳,雖然聽不懂內容,但其中似乎承載著巨大的憤怒。
聲音快要崩裂時,棺材驟然分崩離析,人影跟著消散,棺材裡露出另一個白霧凝結的人形——從剪影上能看出這人是長髮,額角鼓起來一塊,像是戴著個小面具,應該就是宣璣描述過的阿洛津。
原來那棺材是這麼沒的,怪不得地面上一點痕跡都沒有!
異控局的外勤們集體目瞪口呆:「詐屍現場嗎?」
白霧凝出的阿洛津仰起頭,似乎是面朝巫人塚的方向,突然,他做了一個仰天長嘯的姿勢,但並沒有發出聲音,隨後騰空而起。
眾外勤先是看得一愣,隨後又想起來——阿洛津當時應該是在水下,他不是會飛,是游上去了,人在水裡當然沒法吼。
但……方纔那個喚醒了大魔頭的白影怎麼能出聲?
還沒等肖征等人想明白,就見那代表阿洛津的白影似乎是到達了水面,飛掠而去——往東川市區的方向!
與此同時,白霧盤旋而下,落回地面,原地攪動片刻後,再一次凝出了那喚醒大魔頭的罪魁禍首。
只見那白影站在原來放青銅棺的地方,站姿閒適,雙手抱在胸前,像是在等待著什麼,跟眾外勤們大眼瞪小眼。
肖征驀地轉頭:「你們有人把剛才的畫面拍下來了嗎?」
好幾個外勤應聲舉起手機——可見拍照和錄像已經成為一小撮人遇到突發事件時的本能反應。
「給我。」肖征挑了一個拍得最清楚的,發給了總部的王博士,隨即又轉給宣璣,問他,「你幹的嗎?這是什麼?」
王博士在總部待命,接到視頻以後,老頭很快打了電話過來。
「這叫『顯影』,」王博士拖著老旦似的長腔,絮絮叨叨地說,「是一種古老的技術,古人經常拿來防盜用。施術的人事先留下『記號』,之後一段時間裡,那記號附近發生的所有事都能被『顯影』記下來——你們剛才看見的就是。就像那個……叫什麼玩意來著?哦,攝像頭!現在知道這個的人不多啦,這個對施術人的要求特別高,可不是一般的『特能』辦得到的,再說現在電話機不都能錄像了麼……」
老王博士還沒說完,霧的範圍就開始擴大,把半個山頭都籠罩進來,接著,邊緣處傳來嘈雜的人聲,白霧裡凝結出了直升機和吊車,然後是一隊一隊的人。
「是我們,」肖征輕輕地說,「我們剛到這裡的情景。」
「等等,也就是說,我們在旁邊收拾現場,這個……這個……」另一個外勤指著那抱臂而立的白影,驚恐地說,「這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就在旁邊看著我們?!」
一陣惡寒流過,外勤們集體繃緊了後背,就在這時,只見一團應該是代表某個現場外勤的白霧人走了過來,來到那喚醒了阿洛津的白影身邊,白影熟稔地用普通話說:「你來了。」
那不明身份的外勤沒吭聲,只是隱晦地朝白影伸出一隻手,白影倏地一閃,沒入那外勤身體,兩個人影合二為一了!
「不是……這幾個意思?」
肖征的臉色青裡泛白,一字一頓地說:「意思是,那個用陰沉祭文搞事的罪魁禍首,就附在我們當中某個人的身上!」
宣璣同步接到肖征在現場傳回來的視頻,看完以後,他隨手把煙頭擰在旁邊的垃圾桶裡,臉上露出了一個很古怪的神色,像是有點惱羞成怒的自嘲:「我說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錯,認為盛靈淵是「不捨得」毀掉阿洛津的屍體,才僅僅是把入魔的巫人族長釘回棺材裡。
狗屁,他老人家什麼不捨得?
巫人一族如逝水東去,死後又不能復生,還假惺惺地保護什麼屍體?那老魔頭哪有這種凡夫俗子的多愁善感?
盛靈淵分明是算準了,用陰沉祭文的人一見他「不忍心」毀掉阿洛津的屍體,等他們一離開,一定會按捺不住,再來搞一次小動作。
畢竟,誰會捨得放棄巫人族的力量呢?
一陣夜風吹來,捲起了宣璣半干的頭髮,風裡飄來了一股花香——甜得過了頭,隱約帶了點腐臭的腥氣。
「扶棺吐血,我居然還以為他是傷心。嘖,我怎麼想的?這他媽自作多情勁的。」宣璣冷笑一聲,插著兜,轉過身——不遠處有個高架橋,一個單薄的身影風箏似的立在橋上的路燈上,視線正好和宣璣齊平……清秀的眉目間,有個可怕的血洞。
阿洛津,就是個魚餌。
「我也是魚餌。」宣璣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心比心地想一想,阿洛津再次被釘進棺材,心裡的怨恨值一定爆表了,一定會追著他們的蹤跡找過來。
在幕後做陰沉祭文的人,大概率會混在異控局的外勤隊伍裡,否則不會對異控局的內/幕那麼熟悉。幕後黑手知道他們回東川市區休整,會放鬆警惕。
盛靈淵方才突然翻他記憶也是故意的,就為了把他氣跑。
他身負離火,與諸邪相剋,半夜三更往路邊一站,相當於一個顯眼的大火堆,對各路蛾子有極大的吸引力,阿洛津百分之百會被他引過去。
這樣一來,一方面,盛靈淵能騰出手去對付幕後做陰沉祭的人,另一方面,有他牽制阿洛津,能讓阿洛津暫時顧不上去禍害人間。
「還給我留了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宣璣心裡磨了磨牙,「行,我今天才算知道什麼叫『無所不用其極』。」
「我澄清過了,族長,我真不是那個丹離。」宣璣朝阿洛津一攤手,無奈極了,「您看看本人這張充滿了膠原蛋白的臉,我長得像有那麼老的嗎?」
阿洛津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他。
據說因為一個念頭入魔的人,此後軀殼裡就不再是原來的人了,他會變成被那個「念頭」驅使的行屍走肉。
宣璣不知道這種生前被自己族裡惡咒千刀萬剮,眼看著族人在離火中灰飛煙滅的魔又是什麼情況。阿洛津明顯是有記憶的,按理說也應該保存了一部分他作為人時的思想,只是成魔之後思維方式不能用常理度量。
宣璣只希望他能有點邏輯,講點道理。
「當然,您要是想來跟我組成『反詐騙』聯盟,我還是很歡迎的,」宣璣說,「咱倆同屬於受害人,確實有話聊……」
「朱雀。」阿洛津字正腔圓地吐出了人族的古語,聲音順著涼如水的夜色掠過大街,灌進了宣璣的耳朵,「你身上……跟他一樣,有朱雀一族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