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璣當時的心情……大概也就是感覺有一千來只尖叫雞放聲嚎叫吧。
他腦漿瞬間就沸騰了,順著頭骨縫隙往外蒸發:「非禮!怎麼還能有這麼耍流氓的!天理何在!快住手……不是……住口!報警了!」
然後他反應過來,耍流氓的是「他自己」,而他還控制不了。
宣璣一時間更絕望了,就想拎著盛靈淵的領子,把這位倒過來抖三抖:「說好的明察秋毫呢陛下?您不是吹牛逼說站在電梯間,能聽一整層樓的牆角嗎?這是提前入土為安了嗎,還睡個頭啊睡,這樣都睡得著,安眠藥廠不請你當代言人真是瞎了他們狗眼啊!」
這時,盛靈淵突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不適地略微側了一下頭,睜開了眼睛。
宣璣:「……」
腦子裡那一千多隻嚎叫「他怎麼還不醒」的尖叫雞瞬間啞巴了,方纔的沸反盈天也跟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他大腦死機了足足十秒,一個念頭才蹦出來:「他怎麼又這時候醒了?太沒眼力勁兒了,我尷尬癌要擴散了!」
男人……男鳥人,可能是一種反覆無常的小生物。
盛靈淵的眼睛掀開了一條縫,裡面零零星星的,有睏倦又茫然的水光,他大概沒做什麼好夢,睜眼時眉頭皺得更深了一點,心事重重的,睫毛的陰影像是沉入了瞳孔的最深處,孤獨極了——因為那瞳孔深處,只有床幔與徹夜不熄的燭火,空無一人。
宣璣一愣,他看不見自己。
盛靈淵不知是醒著,還是無意識地睜著眼,他的眼神凝固不動,在幽幽的燭光下對著床帳發呆,宣璣就屏息凝神地伏在他身上,兩個人的視線在咫尺間交叉在一起,卻並無瓜葛似的,又匆忙擦肩而過。
宣璣——或者說夢裡那個人,盯著那雙看不見自己的眼睛,心緒突然動盪起來。他近乎惡狠狠地扣住了盛靈淵的脖子,想要奪走他的呼吸。
然而盛靈淵的呼吸就像窗外的落雪一樣,平穩而寂寞。
宣璣突然有種自己被撕裂的感覺,外間忽然響起了遙遠的報時聲……子時三更到了。
盛靈淵的眼睫飛快地忽閃了一下,一瞬間,宣璣以為他看見了自己。
他看著盛靈淵,心裡有種強烈的感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將他胸口的悲意點燃了,無處發洩的憤怒與不甘撕心裂肺地翻騰起來,盛靈淵的氣息、嘴唇的觸感……與領口繚繞的淺淡熏香也被放大了無數倍,烙印似的刻在了靈魂上,他忘乎所以地親吻著那個人,像是想把他嚼碎了再一口吞下。
隨後身後無從抗拒的黑暗把他吸了進去,他被那無盡黑暗吞沒。
「噹」一聲鐘響,有人在黑暗中長喝:「成——」
強光刺進他的視野,宣璣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絕望到恍惚的痛楚依然在。
他心裡一時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個念頭:「我不能再失去他一次。」
旁邊的床鋪空蕩蕩的,被子整齊地疊著,沒人睡過——盛靈淵昨天就瀟灑地跟他揮手告別了。
宣璣衝出了房間,近乎惶急地到處找人,鞋也沒穿,就這麼光著腳跑到了樓道裡,聽見身後的房間門「光當」一下拍上,他才激靈一下,神魂歸位。
「等等,」他頭上兩撮毛翹著,一臉茫然,「我是不是沒帶房卡?」
他們這一族有古訓,只有拿到了聖火戒指,才能離開赤淵,那是不是戒指碎了他就應該立刻回去,否則容易腦殘?
酒店樓道的監控正對著他房門口,宣璣跟鏡頭大眼瞪小眼一會,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按人類的辦法解決——五分鐘以後,他來到酒店大堂裡,謝過服務員拿來的一次性拖鞋,等著前台核實身份給他開門。
因為形象過於「不凡」,來來往往的路人都得多看他一眼,宣璣在眾人圍觀中思考起了人生。
夢裡,寢殿外的僕從和侍衛都對他視而不見,他坐過的床鋪沒有一點凹痕,別人都看不見他。
所以他在夢裡是什麼身份?鬼嗎?
「鬼」,其實是一種籠統的民間說法,古人認為**像件「衣服」,穿衣服的是魂魄,**死了以後,魂魄裸奔,還得搖號排隊,再去領取一具新的,也就是所謂「轉世投胎」什麼的……不過這其實大多是無稽之談。
異控局內部的研究院對這個課題有詳細解釋,所謂「鬼」「靈」「魂」等等諸如此類的說法,其實都是某種生命物質,被特殊能量聚合。很多修真傳說中,「元神離體」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像人皇這樣生命能量無法估量的,甚至能在身體不在的情況下,凝結出一個與常人別無二致的軀體——比如赤淵裡那個被陰沉祭文召喚出來的那個,雖然記憶缺失了很多,與本尊相比缺失缺了許多活氣,但已經足夠逼真了。
至於那些生前就不怎麼健康,隨便爬個三層樓都能喘成狗的凡人,也就不要奢望自己這具不中用的**腐朽後還有「靈魂轉生」了,「靈魂」早在中樞神經系統受損的時候就涼了,比**爛得還早。
也就是說,即便是所謂的「鬼」,用相應的能量儀器也能檢查出來,像他夢裡那種有意識有知覺的,能量反應一定非常高。
普通人看不見就算了,但盛靈淵那雙眼睛比異控局的能量掃瞄儀還厲害,只要不是特別稀有的物種,大部分沾一點遠古妖族血脈的「特能」,他都能一眼看出來。
為什麼連他也看不見?
還有最後那個鐘聲,宣璣覺得那鐘聲他在哪聽過,應該在他龐雜的傳承記憶中的最深處……
就在宣璣把自己鎖在房門外的時候,他遺落在床頭的手機開始瘋狂地震動。
肖徵用私人手機連著給他打了十通電話,聯繫不上人,處於快要燃燒的邊緣了。
他的公用電話已經被打爆了,不同的電話和信息沒完沒了地跳,熱得燙手。
他把宣璣給他的那張咒做成水印下發之後下發,值得欣慰的是,大部分人都沒什麼反應,但有一小撮人身上閃過紅光後,突然就不明原因地暈倒了!
這些人大部分是核心安全部門的外勤,不乏位高權重的,各地分局都有類似的情況出現。
肖征這邊接到消息,也是措手不及——他本以為宣璣給他的就是個「檢測咒」,下發以後就能看出誰非法動用過鏡花水月蝶,這樣他就可以有針對性地向上級要求徹查。
宣璣這小子,燒過他眉毛,招呼都不打一聲,一道引雷符把他劈成了光頭,這種在檢測咒裡做手腳的事太符合他的尿性了。
酒店大堂的宣璣連打了一串噴嚏,無辜地揉了揉鼻子,還不知道自己身後又罵名滾滾來了。
肖征憤怒地摔了手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還能相信這貨靠譜!
這時,來電顯示赫然跳出了黃局的大名,這電話不能不接,肖征只好緩了口氣,拿起滾燙的手機。
黃局那邊劈頭蓋臉地問:「怎麼回事?小肖,你在搞什麼?緊急通知誰讓下發的?看完就暈倒又是什麼情況?」
「我……」肖征剛要說話,一隻冰涼的手突然從後面伸出來,摀住了他的嘴,肖征嚇得一哆嗦,身上「呲啦」一下起了微小的電流,手機屏幕緊接著滅了。
那扣住他的手像被靜電打了一下,指尖微縮,隨後,肖征聽見一個人「噓」了一聲。他驀地掙開那隻手,轉過身,看清來人以後,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接連往後退了三步,後背弓了起來,聲音變了調:「你是誰!」
來人頂著一張跟赤淵魔頭一模一樣的臉,不知道怎麼進來的,好整以暇地衝他微笑:「莫怕。」
肖征這時才看清,對方身上穿著一套白色的運動服,應該是定做的,胸口還寫著「東川分局第四十七屆秋季運動會」的字樣,身上也沒有文件裡描述的那股「腐朽」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倒是聞出了酒店洗髮水的味。
「你是……那個劍靈?」
盛靈淵很細心地給病號關上窗戶,泰然自若地搬了把椅子坐下,又和顏悅色地指了指肖征的傷腿:「你腿腳不好,坐下說話吧。」
肖征:「……」
這也太不見外了,到底誰才是主人?
肖征問:「宣璣讓你來的?他人呢?」
盛靈淵沒回答,指了指肖征的私人電話——黃局方才剛說兩句話,電話就斷了,立刻又把電話打到了他的私人號上:「想必是上峰傳音,不要承認。」
不要承認?
盛靈淵的普通話發音雖然還算聽得懂,但用詞怪怪的,肖征十分不習慣,滿半拍才反應過來:「你是說,讓我不要承認那封緊急通知是我發的?不是……等等,那咒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有些人碰了會暈倒?什麼原理?中招的還能醒嗎?有沒有後遺症?姓宣的那小子告訴我這是檢測用的我才同意發的,你們這些不著四六的玩意,這是人身傷害知道嗎……」
肖主任脾氣急起來,那語速就跟灌口似的,盛靈淵有一半沒聽懂,見他急赤白臉那樣挺有意思,被他逗笑了。
肖征出離憤怒了:「還有臉笑!記過!處分!停職!扣工資!」
盛靈淵長這麼大,也沒被人這麼吼過,一時覺得有點新鮮,心說:「小雷獸好大的嗓門,果然天賦異稟。」
他於是指了指旁邊的保溫杯,保溫杯就悠悠地飄起來,自動倒了半杯水遞到肖征面前:「潤潤喉,稍安勿躁。」
肖征:「……」
這是宣璣的劍沒錯了,可惡樣像一個媽生的。
「你們在明,別人在暗,」把肖主任氣了個七竅生煙,盛靈淵才慢條斯理地說,「心眼不要太實在了,倘若有人動過人面……鏡花水月蝶,卻恰好沒碰你發的那份通知呢?或是有人位高權重,指使他人去做這種勾當,自己的手反而是乾淨的呢?」
肖征義正言辭回答:「所以要嚴查,有這個證據,我就可以向上級請示,先從直接接觸過蝴蝶的人開始,不信拔出蘿蔔帶不出泥……你又笑什麼?」
肖征發現這「劍靈」的氣質比宣璣還欠抽,因為他一笑起來,眼角眉梢都掛著「你可真是個缺心眼的小可愛」的潛台詞。
「這位小……」盛靈淵看見了肖征額角的青筋,把後面的稱呼吞了回去,繼續說,「若你用過那蝴蝶,你會坐以待斃嗎?」
肖征一愣。
「我說過,你們在明,他們在暗,這些人若是狗急跳牆,聯手勾結外人——那些像東川這些人一樣謀財害命之徒——一起叛亂,你待要如何收場?」盛靈淵敲了敲椅子把手,「就說那『緊急通知』是有人冒你名發的,裡面有惡咒,報給上峰,再廣而告之,警醒所有人不要打開。以防止傳給別人為名義,將那些『中招』者單獨隔開,嚴密控制,暗中翻查其所有私物財產,看他們與何人聯繫。近來蝴蝶一事沸沸揚揚,貴司……貴局想必也是人心惶惶,密謀者們私下裡聯繫一定十分密切,必有馬腳。」
肖征飛快地消化了一下他的話:「你到底……」
「平日裡要不動聲色,出手便要打蛇七寸,否則一擊不中,必遭反噬。有時做事太正派了,反而壞事,嗯?」盛靈淵站起來,瞥了一眼窗外早高峰的車水馬龍,忽然問,「你知道何為『人燭』嗎?」
肖征聽說過這個詞,赤淵畢春生一案的結案報告裡提到,赤淵裡召喚出來的魔頭說畢春生是「人燭」。
「天生萬物,本無所謂『魔族』,『魔』都是生靈痛不欲生,抱一執念,捨棄一切、斬斷一切,自願墮落,若是修為不夠,連『人魔』也當不成,只好化為不人不鬼的『半魔』,便叫做『人燭』。」盛靈淵看了肖征一眼,眼角捲起一點溫潤的笑意,與他擦肩而過,離開了病房,只留下一句,「分明是清平盛世,何至於此啊。」
肖征架著拐追出去的時候,那人影已經不見了。
肖征突然想起了什麼——不對,他病房的門窗都貼著驅魔辟邪的符咒,門口還有個異常能量檢測儀,怎麼人都進來這麼半天了,都跟死了一樣?
他連忙一瘸一拐地仔細查看,發現異常能量檢測儀上的指示燈全滅……這玩意過載了!
這時,才被放回房間的宣璣終於拿回了自己的手機,把電話打了回來。
一看那一串未接來電和肖征憤怒的語音信息,宣璣立刻就猜到怎麼回事了,他此時對那位陛下已經沒脾氣了。
別人是「打一棒子給一甜棗」,盛靈淵天天給甜棗,每顆甜棗裡都摻著耗子藥。
「老肖你聽我說,」電話一接通,宣璣就飛快地說,「別承認那通知是你發的,再發一封郵件,就說剛才那封是病毒,讓大家不要打開,然後把中招的……」
「以預防傳染的名義隔離調查!剛說完又說一遍,知道了,煩不煩!你給我等著,回頭再找你算自作主張的賬!」肖征怒氣沖沖地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