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

宣璣一靠近這片水域,就開始心悸,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一把抓住了游到他面前的魚。

盛靈淵立刻揮手撤了傀儡術,微弱的能量從魚身上流走了,聚在一起的魚群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就地解散。好在,據說這幫魚類記憶只有七秒,可能也習慣了這種「我是誰,我在哪」的狀態,非常怡然自得地各自漂走了。

宣璣捏著亂跳的海魚,第一反應是:「盛靈淵在附近!」

隨即他又一愣:「我怎麼知道的?」

他只在巫人塚的溯洄裡見過所謂的「傀儡術」,當時感覺是「神乎其技,真假存疑」,至於原理,完全沒看明白。也沒有證據證明相似的傀儡術可以用在低級脊椎動物身上,那麼問題來了,他為什麼會有「有人在用傀儡術操縱魚群」的想法?

「這魚不好吃,我是水系,相信我!回去請你吃霸王海鮮。」王隊湊過來,張牙舞爪地連比劃再吼,指著腳下的高山王子墓,「別愣神了,這又是什麼玩意?」

神奇的鮫人語在海水中鑄造了一條細長的漩渦,直徑大概二十公分,那範圍內的海水飛快地順時針轉動,甩出去的氣泡附著在外,像是海水裡憑空凝出了一條「繩子」,給他們指路。

此時,這條「海水繩」一段牽在宣璣手腕上,一端鑽進墓道裡,追蹤著燕秋山。

宣璣順著那海水繩看去,脫口說:「是高山微雲的墓地。」

說完他再次愣住——什麼高山微雲?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好像開了震動檔,低頭看了一眼運動手環上的心率——已經逼近了每分鐘一百六十下。

「誰?」王隊問,「聽著像個日本友人啊,怎麼埋這了?」

這時,谷月汐和張昭也跟了上來,谷月汐朝墓道口看了一眼,氣泡倏地一震,整個人驚駭地往上彈起。

「好多屍體!洞口下面全是死屍!」

王隊立刻問:「有多少?」

「數不清!」谷月汐搖頭,「一眼看不到頭。」

作為透視眼,谷月汐同志的裸眼視力5.3——沒有更高,是因為視力表就畫到這,執行任務的時候,她最高記錄是視線穿透了近八百米的山體。

王隊還從來沒在她嘴裡聽到過「一眼看不到頭」這種話。

就在這時,宣璣手腕上的海水繩忽然繃緊了。高山王子墓可能是被一撥又一撥闖入者激怒了,海底震盪起來,墓道口開始緩緩合攏。

「等等!」王隊一驚,「張昭,先停一……」

還不等張昭掏出秒錶,宣璣的身體又在大腦做出決策前先一步動了,幾枚硬幣從他指尖彈了出去,無視海水阻力,剛好鑲進墓口的四角,只聽一聲深沉的歎息,隱約的流光從墓道口繁複的紋路上流過,震動的墓穴凝固在那了。

王隊眨眨眼,驚異地看了宣璣一眼,隔著氣泡,人臉被海水和他們手裡的照明設備打得慘白,皮膚的紋路全部隱沒,只有骨骼的高低起伏凸顯,宣璣的側臉輪廓清晰,有那麼一瞬間,王隊覺得他遙遠極了,像一尊留在光陰剪影裡的石像。

宣璣衝他們打了個「跟在我身後」的手勢,幾枚硬幣在他指尖翻轉,就要往墓口潛去。

「宣主任,」王澤忍不住叫住他,「我們燕隊……我們燕隊要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那都……不是不能理解的,你能不能給他網開一面?」

宣璣握拳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像是想把那狂跳不止的心臟卡住,有些吃力地說:「網開什麼一面?我天天被你們抓來兼職外勤,現在還得兼職法官了嗎?」

王澤一呆。

「咱們是來撈人的,」宣璣歎了口氣,「只要他還沒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可是如果他像畢春生一樣,已經不再是人了……

搬磚按件計費,會計師和律師按工作量計費,即使辭職,以前幹過的活也仍然算數。

但「英雄」不是,這一行不能中途退出,不能半路改道,否則既往種種,不但不算功績,反倒都成了過錯,是要被一併清算的。

宣璣下了墓道。

他們身後的珊瑚叢中,一條吐著泡泡的小魚露出頭來,注視著墓道口。

盛靈淵皺起眉——那小妖太敏銳,他沒敢讓魚靠太近,所以看得不大真切,只感覺到宣璣破了高山王子墓道口的陣法。

可那陣眼天知地知,盛靈淵自己知道,除此以外,他封印墓道時應該再沒有別人在場了。

宣璣怎麼知道陣眼在哪的?

話說燕秋山他們幾個,在水下墓地裡別提多狼狽。他們幾個跳船之後,一直沒能擺脫那吃人的「水晶牆壁」,這水下的墓道好像是活的,不停地改道,不管他們游多遠、游多快,一拐彎,那面吞了他們小船的水晶牆總是又回到他們面前,黑洞洞的,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此時,蛇皮的頭皮、木偶女的一條腿,燕秋山潛水服上的腳蹼……都已經被那水晶牆吸了進去。

再一次遭遇水晶牆的時候,瞎子剎車不及時,不小心從牆上蹭過,右手頓時被牆咬住了。

瞎子大叫一聲,蛇皮嚇得往後躥起,正撞上了少一條腿平衡不好的木偶女,倆人一起彈了出去。

就在這時,墓道深處傳來沉沉的歎息,瞎子一呆——方才拚命把他往牆裡拽的力量消停了。

蛇皮喃喃地問:「怎、怎麼了?」

「不動了。」瞎子愣了愣,試著把手往外一抽,「幫……幫我一把。」

蛇皮和木偶女應聲上前,拔蘿蔔似的往外薅那瞎子,燕秋山卻抬頭往墓穴深處望去——白慘慘的鮫人燈把那些形態各異的屍體照得像櫥窗裡的模特,不知道這是誰設計的,一眼看去,竟透出一股詭異又殘酷的美感。

整個墓穴就像一場剔透的標本展覽,裡面陳列著古今三千年的貪慾。

但再深處的墓道裡,卻沒有擺放鮫人燈,漆黑一片,透著陰森和不祥。燕秋山猶豫片刻,提著他從牆上掰下來的鮫人燈,小心地往那裡潛去。

大約兩公里的距離,他來到了鮫人燈列的盡頭,沒有光照的地方,石壁裡依然有什麼東西,只是排列得更整齊。

燕秋山舉起鮫人燈一照,驚駭得猛地一蹬腿,往後漂了好幾米——只見那沒有光照的石壁裡,封得不再是表情驚恐的入侵者了,而是一個個孩子!

那些孩子最大的看著十二三歲,最小的可能才是剛會走的年紀。男孩在左手邊,女孩在右手邊,神色安詳地排了兩排,雙手都交疊在小腹上,像一排逼真的玩偶。

男孩都赤著上身、光著腳,女孩身上則多了件小褂,看起來也很清涼,與中原地區的先民裝束很不一樣,手腕腳腕上都帶著刺青,是一圈未知的文字。

他潛水服頭套的對講機裡傳來木偶女的聲音,木偶女說:「刺青是高山人的文字,這些小孩應該是高山族的人。」

木偶女和蛇皮把瞎子有驚無險地救了出來,三個人一起跟了過來,木偶女翻出高山王子墓的地圖——地圖被瞎子割下來的半片入水珠保護著,一點也沒濕。只見圖上除了古漢字,還有一種花紋配飾一樣的文字,跟小屍體身上的刺青很像。

「這是什麼?陪葬嗎?這麼點的小孩也殺?」蛇皮看得咋舌,「不是說高山王子是武帝盛瀟殺的嗎?咱老祖宗真牛逼,瞧人家這斬草除根的手段,『人間百草枯』啊!」

木偶女說:「這些小孩應該不是人皇殺的,清平司有記載,高山貴族們跟人族一樣,生前就會把墓地建好,人皇雖然斬了高山微雲,但念在他多年追隨,還是給他留了全屍,葬在高山王子早就準備好的墓地裡。這應該是高山人的傳統,據說他們墓地建好以後,要先把陪葬的人填進去,讓他們先『暖房』。」

燕秋山的目光從那些孩子的臉上掃過,面沉似水,問:「這麼說,我們要召喚的高山王子,是個拿小孩當殉葬的人?」

「當時社會大環境就這樣,過去女的還裹小腳呢,封建糟粕嘛,大家求同存異。」蛇皮漫不經心地往前游去,「還不都是為了赤淵麼,快走吧,我們路上時間耽誤得太多了。」

燕秋山喉嚨動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想重燃赤淵,難道就只能靠這種……這種……」

「你看不慣的東西太多了,不累麼,燕隊?」瞎子打斷他,「不想修你的刀了?刀劍之靈的秘密,沒有比高山人再明白的了。」

燕秋山說:「世界上只有這一個高山人嗎?」

「那倒不是,」瞎子說,「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最後一批神兵的下落,而且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被陰沉祭文喚醒的。」

木偶女好奇地問:「什麼意思?」

「陰沉祭文不是起死回生術,姑娘,不可能讓死人復活的。」瞎子說,「它只能喚醒不死『魔』,魔才能不生不滅。」

木偶女:「人魔只在清平司的古卷裡有記載,我還以為是傳說呢。」

「赤淵封印三千年,人族一統天下,人間靈氣枯竭,現在這些沒出息的後輩根本沒有墮落成魔的資格。瘋成畢春生那樣的,也只能變成個不上不下的『人燭』,沒有赤淵,世上就根本不可能有新的『人魔』誕生了。赤淵火不是人力能點的,只能借這些上古人魔之力……啊。」

瞎子忽然住了嘴。

只見狹小的墓道到了盡頭,盡頭處,有一面巨大的「水晶牆」,裡面封著一具男屍。

男屍保存完好,像睡著了,連眼睫毛都分毫畢現,穿著打扮與那些陪葬的小屍體不同,更像是中原人族的樣子。看面相,他有三十來歲,並不算老,但嘴角下垂、眉心有褶,有一張飽經滄桑的臉,死後仍滿懷憂思似的。

「這是……墓主嗎?」

「應該是,你們看他的腰帶!」蛇皮湊上前,指著那男屍腰帶上一塊腰牌說,「高山微雲生前,被高山王送到人皇身邊當隨從,腰牌上寫了『微雲』兩個字……嘖,跟我想像得不太一樣啊,我以為這高山貴族天天剝削人民,肯定腦滿腸肥的,這位怎麼一臉苦相?」

「你可以等他醒了問問。」瞎子看了一眼時間,「咱們被困了大半天,時間不多了,子夜之交是十一點,得抓緊了——燕隊,你準備好了嗎?」

燕秋山的兩頰緊了緊。

木偶女問:「水底下怎麼寫祭文?」

瞎子沖蛇皮打了個手勢,蛇皮從入水珠裡搬出了裝著鮫人血的罐子,他大概是有了心理陰影,這回長了記性,小心翼翼地不敢用手碰。

瞎子雙手交疊,擺出一個奇怪的手勢,嘴裡默念了句什麼:「起——」

那些陶罐隨著他的話音,飄飄悠悠地浮了起來,飛到了封著高山王子的石壁面前。

瞎子:「閃開!」

眾人都見識過鮫人血的可怕之處,集體往後退,瞎子一聲低喝,所有的陶罐同時撞向石壁,大片的鮫人血潑在了石壁上就迅速凝結,緊緊地在石壁上粘附了一層,它竟然不溶於水!

封著高山王子的石壁好像被刷了一層血色的油漆,均勻極了,石壁後面的男人隱沒在血色裡,鮫人燈下,那鮮紅顏色尤其觸目驚心,瞎子轉向燕秋山:「燕隊,到你了,子夜之前,你要把陰沉祭文用刀刻在鮫人血上,匕首帶了吧?」

燕秋山喉頭動了動,握緊了腰間的匕首,緩緩上前。

瞎子壓低聲音:「別忘了你的願望。」

燕秋山閉上眼,片刻,他抽出腰間的匕首,利刃劃破了週遭的水流,瞎子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

這時,墓道口有人大喊:「燕隊,別!」

聲波直接從氣泡裡飛出來,撞開海水,飛向燕秋山,風神一趕到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燕秋山的匕首落在鮫人血上,劃出了第一筆。

一個巨大的氣泡從落刀處產生、擴散,將燕秋山與高山王子裹在一起,與其他人隔開,王澤猛地衝過去,卻被那氣泡重重地彈開——

瞎子大聲冷笑:「你是什麼東西,也想打斷陰沉祭?」

燕秋山卻突然回過頭來,在一片血紅中與王澤對視了一眼,居然衝他笑了一下。

王澤手腳並用地撓著擋住他的結界,快氣瘋了:「你還笑得出來?你是傻逼嗎!燕秋山!你對得起知春嗎!知春白死了,死後也不安穩,你……」

燕秋山衝他搖搖頭,看了瞎子一眼,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你說的『上古魔頭』,應該沒有幾個吧?」

瞎子一愣:「什麼意思?」

「那就好,」燕秋山笑了起來,「謝謝諸位帶路。」

他話音沒落,手裡的匕首突然伸長,在石壁上撞出了火花,飛快地在石壁上劃了幾筆,卻不是陰沉祭文——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