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雖然自帶一身「社會搖」的氣質,但並不是一個「缺靈魂短智慧」的二百五,他扒在一顆氣泡上,隔著幾米,沒敢游過去看燕秋山。
一時間,他既怕燕秋山死了,又有點怕那人還活著。
易地而處,王澤覺得自己不會感激那個撈自己上來的人。因此他巴望了好一會,才帶著幾分戰戰兢兢,轉頭看向游過來的谷月汐。
谷月汐扯開自己身上的氣泡,抹了一把海水:「有氣,三處骨折,內臟有出血,得趕緊送醫院!」
「還活著……」王澤神神叨叨地把這句話念叨了一遍,接著,他如夢方醒,不顧水系尊嚴,施展了標準狗刨,一路水花亂炸地轟了過去,一把撈起那顆雙層的大氣泡,他筋疲力盡地吼道,「回陸地,快點!」
「王隊!」風聲與海浪聲中,傳來平倩如的喊聲,楊潮險象環生地避著水面上的浮屍,把快艇開了過來。
「把傷員搬上船!」
「慢點,他右邊還有一根肋骨折了。」
「有什麼東西能給他固定一下斷骨的嗎?王隊,你會止血嗎……我天,你不是水系嗎,怎麼這也不會!」
「還有這幾位怎麼辦?」張昭指著不遠處的木偶女和瞎子——蛇皮那水系的應該已經趁亂逃走了,瞎子暈過去了,木偶女在高山王子墓裡受傷,四肢不全,行動不便,此時被困在氣泡裡,正緊張地蜷著,然而一時半會沒人顧得上他們。
「那幾個一會再說,燕隊內臟一直在出血,有會治療系的嗎?學過急救的也行!我天哪!所以這除了打架的就是善後的是嗎?你們刷boss都不帶個奶的!」
「別扯淡了,快開船回岸邊叫救護車。」
「水裡浮屍太多了……」
搬動中,燕秋山無意識地睜了眼,目光空洞又釋然,望向漫天的繁星。
盛靈淵抱臂站在船沿上,也不怕掉水裡,海風掃過他濕漉漉的長髮,他看起來就像個水妖。冷眼看著他們亂成一團,盛靈淵伸手一捋,身上濕漉漉的海水就都結成了冰碴,被他拍了下去。
「管閒事,」盛靈淵事不關己地想,「他又未必想活。」
就在這時,快艇撞上了一具浮屍,狠狠地震了一下,一下驚醒了宣璣。
宣璣詐屍一樣猛地坐起來,神魂彷彿還沉在三千年前的噩夢裡,慌亂地脫口叫了一聲:「靈淵!」
盛靈淵一頓,疑惑的目光掃過來。
很多年沒人叫過他的名字了……尤其是這個名字。
冰涼的夜風攜著腐臭與鹹腥捲了他一臉,宣璣愣了片刻,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手還在,眼睛也還在,心還在狂跳,他不是夢裡那個被人活活從蛋殼裡剖出來、又煉成劍的小鳥。
宣璣總算想起了自己在哪,心說:「這都什麼事?」
為什麼他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多那麼多記憶?
還有剛才在水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缺得厲害,他居然有種盛靈淵來了的幻覺,那個人還……
宣璣噴出口氣,一手摀住額頭,心裡唾棄自己——好看的皮囊打開電視全是,有趣的靈魂上網一刷一堆,沒事就不能換一位做春夢嗎?什麼毛病?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有點遲疑的聲音:「嗯?你剛才是在叫我嗎?」
宣璣一口海風嗆進肺裡,咳了個死去活來。
盛靈淵把身上的水漬和冰碴是彈乾淨了,不過衣料也被凍挺了,戳在身上怪不舒服的,他若有所思地垂目打量了宣璣片刻。
他現在能肯定,在大海裡尋人的那句鮫人語不是那條差點淹死的鯉魚學的。可這小妖如果是朱雀骨所化,他哪學來的鮫人語?
所謂的守火人「傳承」麼?可是據他所知,他用朱雀骨封赤淵的時候,無論是鮫人還是高山人,都已經淹沒在戰火中了,會說鮫人語的人也都死乾淨了。
難不成,還能是那些朱雀骨生前的記憶麼?骨封生靈成精,已經讓盛靈淵覺得很不可思議了,要說朱雀骨能有生前的記憶,那更是天方夜譚。
死物就是死物,屍骨就是屍骨,跟吃完飯吐的雞骨魚刺沒什麼區別,而且他當時為了刻封字方便,從朱雀塚裡挑的都是龍骨突——也就是胸腹中凸起的那一塊,一隻鳥又不可能長三十六個胸,骨封當然是從他們全族身上各采一點,就算朱雀是神鳥,屍骨上也能留下記憶,那這三十六份記憶,算哪位的?
還有,這小妖又為什麼能破開他的禁制?
不是盛靈淵認為自己天下無敵,在墓口隨便下一道禁制,就誰都打不開——暴力破壞當然是可以的,那就好比一扇門,他鎖了,別人能撬開,也能一腳踹開,但拿著只有他才有的「鑰匙」開,這就不能不讓他好奇了。
盛靈淵:「怎麼,你我可還有什麼別的淵源麼?」
盛靈淵虹膜清透,眼角略微下垂,於是他盯著什麼東西的時候,眼神就會顯得又專注又憂鬱,只要他不發瘋,就算是注視一坨屎,都能注視得情意綿綿。
宣璣心裡,一半是讓人五內俱焚的慘烈回憶,一半是水裡那個「人工呼吸」,正亂得要死,被盛靈淵用這種眼神一照,整個人都不好了。
盛靈淵聽他有要把肺咳出來的意思,冷漠地想:「該,讓你逞能」。
但事關赤淵,他也不想看著這最後的守火人總是作死玩,於是嘴裡還是隱晦地提點了一句:「你有重任在身,往後衝動行事之前,還是三思為好。今天我要不是恰好在附近,怎麼趕得及?唉,怎麼那麼不讓人省心呢。」
宣璣:「……」
他明白盛靈淵的意思,但發現這貨可能就不會好好說人話,放個屁都得包裝成「你是朕的心肝手足,朕沒有你怎麼辦」的肉麻格式,不要錢地無差別放送,勾引一幫大傻子感激涕零,為他肝腦塗地。
這老鬼從**到靈魂,就是按著「人渣標配」長的!
他生硬地說:「多謝關照,不勞費心。」
然後猛地一低頭,避開盛靈淵的目光,沖快艇另一邊雞飛狗跳的同事們吼:「人還齊嗎,都沒事嗎?」
「臥槽你終於醒了,有事!」王澤一頭冷汗地回過頭來,燕秋山完全不回應他們的喊聲,氣息越來越微弱,快艇在浮屍裡跌跌撞撞,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上岸,「宣主任,還有力氣嗎,能把這堆攔路的大兄弟火化一下嗎?太影響速度了!」
宣璣摀住咳得生疼的肺,爬起來往快艇周圍看了一眼,這片刻的功夫,開船的楊潮又「吱哇」亂叫地撞了幾具浮屍,小船狠狠地一搖。
盛靈淵抬手抓住他:「扶穩。」
宣璣好像觸電一樣甩開了那隻手,狼狽地後退兩步,差點掉水裡。
盛靈淵莫名其妙,在東川的時候不還好好的麼。怎麼幾天不見,這小妖忽然彆扭成這樣?
宣璣躲他遠了點,硬幣滾過手指尖,「啪」一下彈向半空,上面跳起了小小的火苗,懸在半空,像一盞螢火似的燈。
隨後,只見那橫七豎八地擋在快艇前的浮屍突然有了秩序,緩緩地在快艇兩側排成隊,讓出了一條通路。
宣璣沖楊潮打了個指響:「研究生,開船!」
障礙物沒了,快艇飛似的從浮屍叢中穿過。
盛靈淵感興趣地望向那硬幣:「引渡燈,你還會這個?」
只見那燃燒的硬幣停在了原地,海面的浮屍就像趨光的飛蛾一樣,紛紛朝按硬幣聚攏過去,像一群朝聖的聖徒。
船上,燕秋山難以聚焦的目光彷彿也被那團火吸引了過去,瞳孔中映出了一點光亮。
王澤以為他恢復意識了,連忙叫道:「燕隊!燕隊你聽得見嗎?」
「遮住他的眼睛。」宣璣快步走過去,「引渡燈是吸引亡者的。」
王澤差點哭了。
宣璣皺起眉——他能飛,抓捕畢春生的時候,他還用過一種「縮地術」,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把燕秋山帶走,可就怕人傷太重,受不了那麼大的衝擊。
就在這時,盛靈淵忽然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這位先生身在江湖,似乎是仍然不忘大義,確實讓人感佩,不過我有一點疑惑,你捨生忘死,難道就為了毀微雲的墓地麼?」
燕秋山的眼睛被王澤遮著,蜷在身側的手指略微顫了一下。
宣璣扭頭問:「什麼意思?」
盛靈淵凝視著那越來越遠的「引渡燈」:「微雲一生身不由己,是個可憐人,他墓裡除了一腔辛酸往事,什麼都沒有,這是何必?」
高山微雲是武帝身邊近侍,武帝滅了高山人全族,卻單單對這位小王子另眼相看,不但讓他厚葬於高山王墓,還親手給他封印墓穴。
宣璣第一次聽說「高山人」,還是在阿洛津那,異控局裡也沒有什麼記載,可不知道為什麼,他腦子裡突然就跳出了這麼一段事,冷冷地問:「您說的辛酸往事,是墓地裡那幫沒長大就被他填土裡埋了的小陪葬?」
「那些孩子並非死於他手,反而是他的軟肋。」盛靈淵說,「高山人擅器,但也不是誰都能煉出有靈的極品兵器的,有一些人天賦格外高,據說能溝通萬物,高山人稱為『天耳』,歷代煉器大師都是天耳,千年不遇。微雲就是個天耳,他本是孤兒出身,因為太過出類拔萃,被高山王看上,收為義子……後來這只珍貴的耳朵像禮物一樣,被送到人族。他名義上是王子,其實只是個工具。那些孩子都跟他一樣是孤兒,一處長大的,像親人一樣,他『飛黃騰達』以後,就偷偷拿錢供養,不料還是被高山王發現了,為了讓他在人族乖乖聽話,高山王把這些孩子接到了王宮裡做人質。後來兩族翻臉,高山王認為是微雲辦事不利,把這些孩子關進了淨化鮫人血的毒氣室裡。」
他後來讓人把這些無處依托的小屍體都收了,一起陪進了微雲墓裡。
盛靈淵看著燕秋山說:「微雲不是什麼人魔,他沒那個本事。再說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被你隨便炸『死』。上古人魔永生不死,你當是說著玩的?」
本來已經奄奄一息的燕秋山狠狠地掙動了一下,在眾人一陣大呼小叫裡,他居然真的凝聚起一點意識,看向盛靈淵,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你……」
這時,不知是誰的手錶有整點報時,輕輕地亮了一下——十一點整,古時候的子夜之交到了。
一瞬間,船上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什麼,只見方纔還平靜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陣狂風,澄澈的夜空倏地被無中生有的濃雲遮住,宣璣那枚燒著的「引渡燈」被狂風一卷,火苗一黯,隨即竟變成了詭異的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