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陽分局醫療所小小的病房裡,兩人同時開口,隨後同時沉默,因為宣璣在門上畫的隔音符咒效果太好,屋裡一時安靜得有些尷尬。
面面相覷了好一陣,盛靈淵調換了一下坐姿。
這位陛下把小病床坐得像要上朝一樣,十分寬容地沖宣璣一笑,抬了抬手——稟吧,朕給你斷一斷,看看閣下腦子裡哪個部件該換新的了。
宣璣一時恍惚,和靈淵面對面說話,相距不到一尺,對方的虹膜裡清清楚楚地映著他,這是幾乎是他有生以來最可望不可即的東西。
而現在竟然就這樣輕易地就實現了。
因為晃神,他沒注意,脫口把真話說了:「現在世道變了,連地形地貌都變了,沒有人照顧,我怕你……」
剛說到這,就看見了盛靈淵臉上古怪的笑意,宣璣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傻話,連忙找補了一句:「……您很難適應一些社會規則,再說,能有正經身份證,以後幹什麼事都方便不少……」
盛靈淵臉上笑意深了一些:「哎,有心了。」
宣璣閉了嘴,並一眼看出了他們家陛下的言外之意——朕有什麼需要適應的?
也是,他老人家想韜光養晦,可以找個旅遊城市當網紅;想興風作浪,可以引來一串雷追著劈,假/證一天換一張也不要緊,連異控局前身清平司都是他一手扶植的。別說是現在這種科技水平,就算將來人們太空移民了,也不耽誤他隨心所欲、無法無天。
曉之以情,在陛下這是行不通的,宣璣立刻放棄了打感情牌,公事公辦地說:「您昨天在海上露出來的力量太驚人了,不給局裡一個交代,說不過去,劍靈這個身份是我當時怕麻煩編的,沒想到惹來一通更大的麻煩,現在也只能先把戲唱全……」
「他們不放心得倒多,」盛靈淵慢條斯理地站起來,疏散了一下筋骨,又感慨,「現如今,清平司沒落得很啊,我看你頗為博聞強識,倘若見疑,不如乾脆另謀高就。」
宣璣的耳朵又自動翻譯了陛下的言外之意:愛他娘的信不信,我管你們這些廢物怎麼想。天天跟這幫人混在一起,你也沒什麼出息。
「再說,那個什麼協議,好像也只對你有約束吧?」盛靈淵說到這,忽然毫無預兆地湊近宣璣,宣璣猝不及防,反應很大地往後一仰,雙肩緊繃起來,就差抬手擋在身前了。
這如臨大敵的樣子把盛靈淵逗樂了,他捏了一下宣璣額前翹起來的頭髮:「就不怕朕陷你於不義啊?」
宣璣:「……」
盛靈淵直起腰來,衝他眨眨眼,好心給他支招:「去跟他們說你簽錯了,明天耍個賴討回來就是……喲,你這隔音符畫得不錯,一氣呵成的。」
「等等!」宣璣急中生智,「異控局裡有內鬼!」
盛靈淵開門的手一頓:「嗯?」
「如果我沒猜錯,陰沉祭背後的人,肯定和三千年前的妖王有關。」宣璣迅速組織了一下語言,把萬年儀裡和白影對峙的事挑挑揀揀地大致講了,又說,「妖族想重燃赤淵火,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當年妖王聲稱自己有九百九十九條魂魄,萬一……」
「沒有萬一,」盛靈淵冷冷地打斷他,「就算他有一千條命,朕也一劍砍完了。」
「那麼他就是當時在現場目擊的某個人,當年在那個戰場上的,就算是個嘍囉,活到現在,也夠異控局喝一壺的了。」宣璣說,「我不知道他是哪來的,也不知道他具體是什麼身份,但既然所有陰沉祭文的最後一個願望都會落在重燃赤淵火上,我想這個白影一定和妖王有很密切的關係。」
盛靈淵背對著他,皺起眉,疼得發木的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起什麼。
「不光是妖族,陛下,還有歷史上已經沒什麼記載的類人族,異控局……我們都毫無頭緒,根本對付不了。知春的殘片就是被人從局裡偷走的,現在他們都沒查出來是誰幹的、為了什麼。召喚高山王的事,對方三年前就開始佈局,我們毫無準備,萬一這次讓微煜王逃到人群裡……」宣璣決定徹底不要臉了,「委屈」地問,「您不管我們了嗎?」
盛靈淵沉默了一會,雙臂抱在胸前,轉過身來:「我沒記錯的話,你才是赤淵的守火人吧?」
宣璣之前被他叫了大概得有好幾百聲「小妖」,感覺不能白吃這個虧,於是拿出了他逢年過節時收「親戚」壓歲錢的無恥,面不改色地說:「反正我要是死了,赤淵就再也沒有守火人了。」
盛靈淵感覺自己可能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太行,他好像記得,剛給這小妖出的主意,是讓他耍賴把那什麼玩意協議討回來,沒教他在這跟自己耍賴。
宣璣:「那個白影是本尊也好,是分/身也好,反正一直在異控局出沒,您要去查它,有個正當進出總部的身份,不也方便嗎?」
盛靈淵其實聽到他說異控局那白影記得他斬妖王的事,就已經改了主意。如果真是那時候落下的歷史遺留問題,那他是一定要去會一會的。可是沒有立刻答應,因為覺得這小妖挺有意思。
要說他心大如斗,似乎也不是,盛靈淵覺得他對自己頗為戒備,稍微靠近一點,就有要炸毛的趨勢,可是一邊戒備著,他又一邊在想方設法地要把自己留下來。
唯恐大魔頭出去惹是生非。
他於是忍不住逗了宣璣幾句:「你還真敬業,就那麼怕我去殺人放火,破壞公共安全和那個……什麼和諧穩定?」
嘖,好拗口。
盛靈淵背著手,溜躂到宣璣面前,壓低聲音一挑眉:「怎麼,為了天下蒼生,不惜捨身飼虎啊?」
宣璣這次成功用城府蓋住了心思,虛與委蛇地回答:「瞧您這話說的,多傷感情啊。」
盛靈淵無聲地笑了——這回有長進,忍住了沒躲,臉上和話裡沒露出破綻,要是手指沒有蜷一塊就好了。
他手背繃緊,青筋又把主人出賣了。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人從外面砸了一下,砸門那位很不講究,不等人應,就大大咧咧地進來了:「宣主任,總部剛才……哎呀媽呀!」
王澤因為有自家老大的事……當然,其本人思想也比較齷齪,一聽到劍靈刀靈什麼的,心裡就起桃色聯想。推門一看見盛靈淵稍微越過了一點「社交距離」,他的想像力已經插上了小翅膀,自導自演了大概有五十多集。
當下一捂眼,縮到門外,「光當」一聲把門帶上了。
宣璣:「……」
不是,這屋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王澤在門口卡雞毛一樣浮誇地咳嗽了幾聲:「宣主任,在嗎?你現在方便嗎?啊,我沒別的事,就是剛接到總部電話,想問你打算哪天回永安!」
跟他一起來的谷月汐和平倩如落後他一步,不明真相,立刻被王隊誤導,紛紛露出「對不起打擾了」的羞愧表情——透視眼谷月汐為了避嫌,還把腦袋扭向了天花板。
宣璣終於明白什麼叫「造謠不用嘴」了,他大步走過去拉開門:「你瞎嚷嚷什麼,老王,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王澤說:「什麼也沒有,哈哈,我什麼都沒看見,哈哈哈。」
燕秋山暫時沒法動,先留在俞陽治療養傷,王澤把谷月汐和張昭留下照顧他,自己帶走了俞陽的一個外勤組,押送瞎子和木偶女回永安總部,總部派了專機,善後科也跟著一道回去。
「主任,人事部發的郵件,」起飛之前,平倩如回過頭來說,「全責協議審核通過,劍靈可以建檔了,三個工作日拿身份證,想問您名字是……」
盛靈淵和宣璣同時開口。
盛靈淵:「盛瀟。」
宣璣:「靈淵。」
平倩如:「……啊?」
這倆名怎麼聽著都那麼耳熟。
「劍銘為瀟,上一任主人姓盛,」盛靈淵不慌不忙說,「怎麼,是不巧跟誰重名了嗎?」
平倩如想了想:「應該沒事,反正漢族人名一般就倆仨字,重名的也多。」
「故意重名著名歷史人物的不多,」宣璣聽見「上一任主人姓盛」這句話就渾身不舒服,他擰開兩瓶礦泉水,上供了一瓶給陛下,又意有所指地說,「上一個……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改一改也沒什麼不好吧?自由時代了。」
平倩如那傻丫頭附和:「對啊,幹什麼還跟上一任主人姓,我們宣主任的姓也很好聽呀。」
宣璣一口水嗆進了肺裡:「咳咳咳……」
盛靈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宣璣:「不……不是,別瞎說,咳咳……不敢。」
「也好,」盛靈淵頓了頓,「跟他們說我姓『凌』名『淵』就是,稱呼而已。」
他聽出了小妖隱晦的好意,「盛瀟」兩個字於他,確實如一副千鈞重的枷鎖,壓著他跪伏在萬里江山下,一輩子沒鬆快過。
可是換個名字,就能自由麼?
那未免也太天真無邪了一點。
陛下第一次以人身坐飛機,一路都在饒有興致地往窗外看,一點也不擔心掉下去——反正旁邊坐著只大鳥——他還問宣璣:「你既有翅膀,能一日千里,為什麼不自己飛回去,反而要坐別的鳥?」
宣璣:「……」
他感覺陛下在罵他,但一時半會又挑不出毛病來。
旁邊王澤笑得前仰後合,笑完,又回頭跟盛靈淵解釋什麼叫「航空管制」。盛靈淵聽說非權非貴、又不是修士的普通人也一天到晚在天上飛,十分不信,但又說不好是這鯉魚說話沒譜還是自己見識短淺,於是很有技巧地開始套王澤的話。
王隊是個寶藏老爺們兒,從天上說到地下,把自己祖宗三代交代了個底掉,最後還拿出了自己手機裡獨家珍藏的小視頻分享……因為部分內容過於低俗,被宣璣打斷了。
「你這又是什麼?」盛靈淵的目光落在宣璣手機上的網購頁面上。
宣璣手一哆嗦,把他方才收進購物車裡打算慢慢挑的三十多件男裝,並一堆雞零狗碎的生活用品,一鍵下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