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七十九章

知春說:「煉器要用生靈祭爐,更嚴格地說,是有生命、並且有靈智的人、妖或是類人族,我原身是高山人,可我不是生靈……我不是活的高山人。」

王澤一頭霧水,「啊」了一聲,心說怎麼高山人還有「活的」品種和「死的」品種?

「我沒有『活過』。」充滿時代特色的娃娃低下頭,忽然有幾分落寞,「微雲王子闖進毒氣室時,已經晚了,他抱著一線希望,把那一百零八個孩子煉成刀劍,期望能延續他們的命,可是一個活的器靈都沒得到,除了我……」

他說:「我還沒出生。」

「你是說,你是個胎兒?」

「微煜王為了控制微雲王子,以『領養』的名義,把那些孤兒都關了起來,他們過得並不好,我的母親那時候已經長成了少女,很漂亮,無依無靠,被那些無恥的高山貴族欺負……有了我,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宣璣耳邊「嗡」一聲,接著,像是響起了合聲,現實裡知春的聲音與他記憶中微雲大師的聲音疊在一起——微雲大師一臉鬍子拉碴,憔悴地跪在劍爐旁,屏息聽著裡面的動靜。

「還是什麼也聽不見……可你在,對不對?我知道你在,我的直覺沒錯過,可為什麼我聽不見你。」微雲來回咬著自己的指甲,神神叨叨地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到底為什麼?」

微雲是「天耳」,宣璣不知道他能感覺到多少,但他似乎能判斷出自己作為劍靈還沒死——至少是沒死絕,否則,借他個膽子,微雲也不敢用「修復斷劍」引誘人皇。

被盛靈淵逼到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微雲偶爾會跟宣璣說話。宣璣每次都有問必答,可惜他倆誰也聽不見誰,只能互相幹瞪眼。

這時,劍爐門口一個聲音響起:「你為何不告訴陛下,天魔劍靈已死了呢?」

微雲一激靈,扭頭見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逆光而立。

劍爐在度陵宮深處,被盛靈淵弄成了禁地,除了微雲,連普通內侍都不能靠近。可這個人竟能自由地出入宮禁。

他蒙著面,只露出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目光中似乎含著悲意,走路腳步極輕,到了無聲無息的地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上——帝師,丹離。

微雲不知道為什麼,一見這人就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緩緩地站起來,他後背繃緊了:「大人,陛下不在這……」

「我知道,我剛去看過他,給他點了些安神的藥香,睡了,」丹離伸手敲了敲已經冷卻下來的劍爐,歎了口氣,「胡鬧啊……他自己胡鬧就算了,你們這些人不加勸阻,居然還跟著他一起。」

微雲不敢吭聲。

「陛下年輕氣盛,復國、殺妖王,都是不世之功,我實在怕他就此自滿,以為天下盡在掌中,可以為所欲為。先前因為混血妖族設十三司之事,巫人族叛出,已是警示,我以為他能記得教訓。誰知現如今江山未定,他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弄什麼『清平司』。」丹離語速很慢,吐字輕重有致,像吟唱,格外好聽,「我本想著,讓他嘗嘗失去的滋味,清醒清醒也好,事後他要折騰也正常,由著他鬧一陣,可凡事要有度……為人臣下的,要守本分,該勸還是要勸,事事縱著哄著,以求自己富貴,那是佞幸,你說是吧?」

微雲囁嚅說:「我……我只會打鐵鑄劍,那些都是家國大事,我不懂的。」

丹離眼角微微一彎,露出別有深意的幾條笑紋:「你真不懂嗎,微雲王子?」

微雲膝蓋差點被他笑軟。

丹離展開笑紋,溫和但不由分說道:「去告訴陛下,就說天魔劍靈已經死了,讓他死心,別荒唐了,大朝會上他一臉病容,坐都坐不住,真當群臣都是瞎子?」

微雲雖然怕他怕得要死,卻還是說:「大人見諒,可……可這樣草率無異於欺君,我是發過血誓的,不敢背叛陛下,實在……」

「天魔劍靈就是死了,這怎能算欺君?」丹離打斷他,「你既然偷偷見過畢方,想必清楚,那器靈原是一隻朱雀『天靈』,入劍前,是非生非死之態。」

微雲後背的冷汗頓時濕透了。

丹離低笑一聲:「當年那場煉器,給永遠也不會破殼的『朱雀天靈』賦了生,你就算異想天開,想要複製當年煉器的過程,至少也要做足當年的全套才行——你能麼?別自不量力了,按我說的回陛下,血誓不會反噬,陛下就會知道你說的是實話。」

丹離撂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剩下劍爐旁無人可見的天魔劍靈和微雲兩個,都是一臉茫然,沒聽懂他是什麼意思。

微雲把「賦生」和「做足全套」來回念叨了幾遍,突然駭然睜大了眼——

與此同時,知春頂著盛靈淵逼人的目光,繼續說:「我母親已經死了,而我還是個發育不全的胚胎,那時候沒有體外培養,即使強行把我解剖出來也活不下來,我不算活,也不算死,本來是沒資格成為器靈的,微雲王子以身祭爐,給我……賦生。」

「賦生,就是一命換一命,用他一死換我一生,我沒有父親,所以我一直拿他當我的父親。」

生靈被活生生地煉成器靈,往往要遭受巨大的痛苦,所以成為刀靈劍靈後,即使失去前面的記憶,骨子裡也是帶著戾氣和怨毒的。

可知春生來就是刀靈,所以他也像天魔劍一樣,保存了自己的天性,溫潤得不像一把刀。

王澤聽到這,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宣主任給我講過這個原理!他說高等級的法則能壓制次一等級的法則。古人講,最高等級的法則是『生老病死,自然規律』,煉器屬於『類同生死』。是第二等,『死胎賦生』屬於生老病死裡的『生』,是上一個等級的,對不對?所以刀身斷了,你還活著!」

說到這,王澤一拍大腿:「那你怎麼不早說啊!你這不是白耽誤事嗎,嚇死我們了你都,知春你小子……」

這時,盛靈淵忽然搖頭笑了。

王澤:「劍兄,你笑什麼?」

「原來如此,」盛靈淵停不下來似的,把「原來如此」顛來倒去地念了三遍,一邊笑一邊說,「修復刀身,除了刀、骨和血,還要重煉。」

「啊……對啊,那煉唄,刀骨血這些硬件咱不都有思路了嗎?」王澤無端覺得他這低笑讓人毛骨悚然,「這、這這有什麼好笑的,宣主任,你劍笑點這麼低嗎?我讓他笑得毛毛的。」

知春輕輕地歎了口氣:「老王,重點不是那些材料,是『重煉』啊。」

王澤愣了好一會,忽然回過味來:「等等!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所有的步驟都要重現嗎……包括死人那段?」

「我父親留下的筆記說,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幸折斷刀身,就用這根通心草潛入他的墓穴,那裡面的空殼是他吸取天魔劍的教訓,給我準備的退路……但如果那一百零八件刀劍身也被損毀,我就只能變成一個無處可依的幽魂了。因為想修復斷刀,就要再殺一人,而且是必須和他有同宗血緣的活人。」

三千年前,宣璣追在微雲大師身後,看他瘋狂地翻閱各種典籍。

「神鳥朱雀棲於南明,足下通魔,鎮南明谷中千丈魔氣。」

朱雀通魔,因此身負朱雀血的妖族公主才能以大陰沉咒賦靈神像,攪動亂世,朱雀「天靈」煉成的天魔劍才能封住赤淵的怨魂,斬妖王千首……

魔身與朱雀血合而為一的天魔,才是群魔之首。

為了煉天魔劍,人族剖開了朱雀「天靈」,相當於給這只注定不能出生的幼雛賦了生,賦生時所殺的,就是當年那個半人半妖的小皇子。

他肉身死,魔身成。

微雲深夜抱著竹簡,癱坐在地上,燭光映著他的臉,像死人一樣。

「喂……你在嗎?」

宣璣——當年的天魔劍靈圍著他團團轉了一天,聞言立刻湊上前去:「在,你明白什麼了?丹離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微雲聽不見他的話,目光穿透了天魔劍靈的身體,發了良久的呆。

「快說啊,你到底明白什麼了?」

不知過了多久,微雲才雙手摀住臉:「若陛下有子嗣,他願意捨一條血脈……或許可以重新給你賦生。」

天魔劍靈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他說讓靈淵和別人生個有朱雀血的孩子,殺了獻祭。

天魔劍一時分不出來到底是「殺孩子」、還是「靈淵和別人生個孩子」哪個激怒了他,總之,他一躍而起,衝著微雲耳朵咆哮:「你說的是人話嗎,什麼狗屁大師?我看你假冒的吧,簡直……」

微雲渾然不覺自己正被人破口大罵:「可……天魔注定無後啊。」

天魔劍愣愣地看著他。

「當年陛下肉身死,方有你生,若要重煉,必要把陛下的魔身釘入劍爐,讓他再身死一回。」

「不可能,你說什麼呢!」天魔劍斷然否決,「丹離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別信他,就是他給靈淵下藥……」

微雲猛地站了起來,從看不見的劍靈身上穿了過去,嘴裡念叨道:「一試便知……對,我有血誓,一試便知,若我不死……」

微雲發過血誓,不能背叛人皇,所以他的話盛靈淵一般聽得進去,因為如果他欺君,謊言出口時,自己就會遭到血誓反噬。

除非血誓認為他的欺騙是為了保護主人,不算背叛。

如果血誓不反噬,就證明他的猜測沒錯。

血誓沒有反噬,丹離說得對。

但盛靈淵不信,他堅如磐石的理智被他的劍靈熬得一渣不剩,於是微雲只好托付畢方一族,私下弄來了一團赤淵火,在最後一次重練時,把赤淵火摻進了劍爐裡。

赤淵火污染了劍身,曾經被天魔劍靈一一鎮壓的赤淵怨魂在劍身裡嘶吼掙扎,三尺的青峰像是一處濃縮的人間煉獄,逼盛靈淵不得不親手斷劍。與此同時,他夢裡那個「放我走」的聲音越來越頻繁,幾乎到了青天白日也會幻聽的地步。

他終於……親手封了劍爐。

心如死灰。

盛靈淵幾乎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他抬起頭,林間枯枝瀰漫在他的視線裡,只有長青的松柏苟延殘喘出一點綠意,死氣沉沉的。

難怪……難怪微雲要躲開他自盡,難怪微雲不肯把唯一煉成的知春刀交給他。

那個一輩子窩窩囊囊的男人,竟有膽子撒這樣一個彌天大謊。

「他那時……就在我身邊。」盛靈淵想著,眼前的晴空彷彿旋轉了起來。

他誅微煜王后,迅雷似的殺回朝中,與寧王裡應外合,以夥同高山人叛亂的罪名,連夜抄了十幾位老臣,不審便斬,株連甚廣,在帝都城南下了一場血雨。隨後一步一步地踩上了權力的巔峰,清算所謂「功臣」,宮變逼死太后,最後是一手將他養大的帝師丹離——

當他在特製的天牢裡見丹離最後一面的時候,兩人隔著一道鐵窗,簡直彷彿在照鏡子。除了臉,神態、腔調、眼神、坐臥行走……都太像了。

丹離被腰斬,只為示眾,他是朱雀神像之靈,砍成幾片也死不了,處斬的只是個身材差不多的死囚,真正的丹離死在一個寒鐵打的天牢裡。

他七竅被釘死,泡在一個血池裡,四下是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血氣會侵蝕他的身體,直到世上再沒有朱雀神像。這是後世傳說中,武帝的□□之一,禁止供奉任何神像與人像,膽敢窩藏神像者誅九族,見而舉之賞金,不舉,以同謀論處,一時人心惶惶,談廟色變。

這道強制令席捲全國,整整一年多,啟正五年年底,最後一座朱雀神廟付之一炬,從此以後,即便世上再有人搞這些巫蠱之術,所造神像也都是後世臆斷,沒有原版了。

「世上……並無完全之法,陛下未免太貪心了,什麼都想要,最後什麼都留不住。赤淵火不滅,那些埋在各族血脈裡的種子終於……」

「赤淵火會滅的。」年輕的人皇長袍曳地,輕輕地打斷他,丹離艱難地睜開幾乎只剩個血窟窿的眼睛,愕然地看過來,發現人皇的笑容同過去有微妙的不同——那種竭力藏著自己的心的活氣和靈氣不見了,他的眼神空洞、幽深,沒有了人味。

「你……做了什麼?」丹離在血池中輕輕掙動了一下,忽然,他感覺到了什麼,「你把你的朱雀血脈……」

「扒皮抽筋,剔掉了。」盛靈淵不鹹不淡地說,「朱雀通魔,不是麼?千妖圖鑒上寫了——以前就是他們一族鎮著赤淵,既然這樣,這一點遺脈,就留給赤淵吧。」

劍爐封了,太子活下來了,這朱雀血脈……於他還有什麼用呢?

「你瘋了……你瘋了嗎?朱雀血才能鎮住天魔的魔身,你要斷絕……」

人皇衝他露出一個平靜又詭異的笑容。

「聲色觸味、七情六慾……還是喜怒哀樂?老師,我要那些幹什麼?」

他用三十六根朱雀骨,重新搭了架子,剖出自己的血脈,投入赤淵火中。

此後一年,五官六感漸次喪失,他問畢方一族要了個小人質——畢方族長的幼子,有時用那鳥的眼和耳,有時用隨身帶的一隻通心草,聽必要的話、見必要的人,七情麻木,清淨極了。

一開始他點驚魂入夢,還能掀起一點波瀾。

後來驚魂一點點一宿,還不如蚊香艾草有存在感。

埋在赤淵深處,第一次被畢春生喚醒的化身,就是那只被畢方偷偷收殮的通心草……直到他被陰沉祭文喚醒,又機緣巧合地找回自己化在朱雀骨裡的軀殼。

六感回來了,一併甦醒的,還有那些沒用的希望與舊情。

然而他們告訴他,那些絕望的心灰意冷,原來是一場……自以為為他好的騙局。

他的劍靈幽魂一樣地跟著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放棄自己,封劍爐,滿手血,最後斷絕人性……親手斬斷了修復天魔劍的最後一點希望。

三千年了,被他親手拋棄了三千年的劍靈……在哪?

他還無依無著地徘徊在人間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倏地穿透了迷霧似的過去與現實。

「我不出聲,你是不是就不能看我一眼?」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