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石,就是盛靈淵第一次見宣璣的時候,手上那枚戒指上的石頭。
那石頭命途多舛,碎了又結,結了又碎,循環往復,三十六次。
三千年的記憶像一本打開的書,即使浮光掠影地翻看,一時也看不完。對於盛靈淵來說,他只能在飛快翻動的「書頁」間窺見紙頁上的基調——
涅槃石成,基調就是歡快的,遊歷人間、了無心事。
涅槃石碎,基調就是暗無天日,一次比一次更慘烈。
快樂是千篇一律,痛苦卻是累世相加。
盛靈淵一時忘了言語,宣璣也難以從他亂流一樣的思緒裡讀到隻言片語,只隔著那一點血,感覺到他不堪重負,幾乎想掉頭就跑。
「過了,」宣璣想,「太過了。」
要是換成他,他覺得自己說不定已經跑了。
三千年夠得上幾次滄海桑田,后土尚不能無動於衷,這樣沉重的愛憎與離合,比山海還深重,怎麼是一個人能受得起的?
「靈淵,」他於是自己先往後退去,吃力地想要把共感停下,「別看了。」
可是沒那麼容易,因為他倆不再是人劍一體了,靠血臨時建立起來的共感是「被動」的,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消失,也都不受他倆控制,大部分感官不能像以前那樣,能直接共享,所以也沒那麼方便關。
宣璣只能盡力把那些剛拿回來的記憶壓到意識以下,粉飾太平地,他試圖專心回憶這一世的人間生活。
因為到了這一世,人間便得格外有趣,格外讓人眼花繚亂,每天能接觸到的新鮮玩意比過去一百年都多。他開始用那些海量的信息干擾舊的記憶——臭襪子亂飛的大學男生寢室、遊戲、運動場、三天換五個全民熱議的微博頭條,吃喝玩樂……
盛靈淵卻突然說:「涅槃石怎麼碎的?」
大千世界恍如泡影,被他一下戳碎。
宣璣的思路立刻被他的話干擾,那些慘烈的涅槃再次橫陳在盛靈淵眼前。
涅槃石很脆弱,碎的原因千奇百怪。因為一部分記憶被隱藏,肯定有不連貫、經不起推敲的地方,有時是觸景而無端生情,他把事忘了,而情還在,被太強的情緒一衝,涅槃石就容易碎裂。
有時是他自己在人間玩膩了,想不通在這樣熱鬧的十丈紅塵裡滾,自己身上怎麼會有與生俱來的落寞,於是好奇起來自己追查。
更多的時候是再次趕上戰亂,他被迫平息蠢蠢欲動的赤淵,脫力,無法維繫涅槃石上的術法。
盛靈淵挨個閱覽,用的是那副比他跳赤淵時還狠的心腸。
「夠了!」宣璣猛地展開翅膀,陛下這輩子唯一沒學會的不是順勢而為,是臨陣脫逃……不管他怎麼恐懼、怎麼不堪忍受。
宣璣只好替他逃,讓他靜一靜。
靠那一點血維繫的共感肯定有距離限制,這玩意的信號總不能比中國移動更強了。
然而這想法才一冒出來,立刻就被盛靈淵捕捉,他翅膀沒來得及展開,地面突然升起大團的黑霧,黑霧里長出無數細絲,蛛網似的,牢牢纏住了他的翅膀,強行把他拽了下去。
與此同時,盛靈淵一把扣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想把心挖出來扔了,接著,細細的血跡從他顫抖的嘴角滴了下來。
宣璣翅膀上跳起火苗,猛地掙脫黑霧:「靈淵,你……」
盛靈淵的聲音像是開裂的鐵片,帶著經年的銹。
「你怎麼沒出息?你可有出息了……咳咳……」他低低地笑了起來,又被嗆住,「丹離……丹離明知道賦生的秘密,一直隱瞞到死,你居然還信他……你居然還……」
其實這個事,當年天真幼稚的天魔劍靈確實被糊弄住了,但累世累劫,妖族心智成熟得再晚,幾千年也夠他長大成人了。
如果宣璣沒猜錯,要鎮赤淵火,可能本來就是要他這個真正的朱雀後裔來守的,靈淵是混血的混血,血脈太稀薄了。
二十年混戰之後,大陸上各族混血有多少?數不清。真搞「血統清洗」,就算是丹離心狠手辣,他殺得完嗎?不可能的,每年都集中處理的蚊蟲鼠害都除不乾淨,何況是人。丹離不會想不通這個道理,但世上只剩下一個朱雀天靈,他只能先瘋狂地屠殺削弱各族,最後讓朱雀天靈心甘情願地獻祭赤淵而已。
靈淵剖自己朱雀血脈的時候,也不可能短視到剩下個毀天滅地的大天魔在人間,過幾年讓「自己」親手毀了自己締造的一切。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他知道魔氣來自於赤淵,包括天魔。
一旦赤淵火滅,天魔的魔氣不會無限膨脹,到時候他哪有力氣像妖王一樣頂著九百多個腦袋?肯定是在五感斷絕、七情散盡中了無生趣,自我了斷的。
只不過就算宣璣現在什麼都懂,再讓他選一次,他也還是會選擇保住盛靈淵的那一點血脈,哪怕把那血脈還給他的機會很渺茫。
可惜,當年形勢逼迫,丹離實在是沒能等到這長不大的朱雀天靈成熟,要怪也只能怪盛靈淵過度保護,不得已,事先給他準備好了涅槃石這個「作弊器」。
「誰要……」盛靈淵嗆得喘不上氣來,幾不可聞,語氣卻罕見地凶狠冰冷,「你來救我?」
他天生知道怎麼用話術控制別人,但凡開口說話,不管好話壞話,必是有目的地逮著別人的癢處或者軟肋敲,他一向認為,只有沒用的廢物才會信口開河,發洩私憤。
「我……朕落子無悔……咳咳,是扒皮抽筋還是挫骨揚灰,自有主張……」
生無歡,死無謂,這軀體與魂魄,來就來得強買強賣,本就是一身的累贅,捨去又有什麼好吝惜的。憑什麼自作主張,拿他這一生最珍貴的東西去揮霍?
那是多少日夜,連回憶都覺得奢侈的人。
「用得著你一個小小……」
宣璣突然毫無預兆地壓過來,堵住了他的嘴。
宣璣完全是一時衝動,事先連個想法也沒有,盛靈淵猝不及防地被他從腰上往後折,連退兩步,腳下沒地方落穩重心,只覺得那副巨大的翅膀重於千鈞似的,壓著他往後倒去,那翅膀倏地合攏,墊在地面。
它珍而重之地裹住他,就像當年的劍靈珍而重之地吞下被他拋棄的朱雀血脈。
柔軟而滾燙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氣息。
像佳釀瓊漿,一滴就能讓他沉醉千年。那是盛靈淵在東川的春風裡反覆揣度思慕過的味道,可是思慕歸思慕,他敢說除了少年時狼狽的夢裡,自己從未起過妄念,因為拿著珍寶的凡人並不擁有珍寶,只是臨時保管,又豈敢監守自盜。
可即使是美酒潑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也照樣是要疼的,盛靈淵第一反應是像被燙了一樣躲開。
宣璣其實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可是終於碰到真人的瞬間,他忽然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反正度陵宮那個雪夜裡的事也沒地方藏,盛靈淵都看見了。
就放肆了,還能怎樣?
他乾脆破罐子破摔地閉上眼,捧起盛靈淵的後腦,五指穿入冰涼的青絲裡,得寸進尺地撬開盛靈淵冰冷的牙關。
當年三十六根朱雀骨,都已經損毀在赤淵深處,碎得只剩這一根,還能怎樣?
最後的念頭似乎觸怒了「天顏」,本來僵直無措的陛下頓時火了,捏住了他的脖子,手指尖的黑霧蛇信似的掃過皮膚,讓人戰慄不已。宣璣嘗到了血腥味,他幾乎有種要被對方拆分了吞下去的錯覺。
隨後盛靈淵忽然一把推開他,只來得及一偏頭摀住嘴,紅得發黑的血順著他的指縫往外冒,盡數滴在了宣璣的翅膀上。
剝離了幾千年的朱雀血脈轟然刺進他心尖裡,生了根,流進四肢百骸,逼出了凍在識海的毒血。他整個人像要被燒著了似的,恨不能蜷縮起來,裹著他的羽毛驟然失了色,他眼前黑了下去。
山林間,所有耐寒的鳥雀都飛了起來,正在清查現場的異控局外勤詫異地抬起頭,見它們盤旋鳴叫,像是悲鳴,又彷彿是歡喜。
損壞的能量監測器毫無反應,外勤們不由得嚴陣以待起來,有新來的外勤小青年瞎緊張,手一抖,哆嗦出一張符紙,戰戰兢兢地要去貼那詭異的塑料橡膠娃娃。被王澤和肖征射了四道死亡視線釘在原地。
好一會,什麼都沒有發生,群鳥朝遠處的山頭飛去。
只有金烏悄然西沉,在地平線上托起了一團火翼似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