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和床單是同一台洗衣機裡滾出來的,兩個人用的各種沐浴用品是同一套,牆角帶香薰的加濕器裡噴灑的精油也是「雨露均沾」,誰從旁邊經過,就沾誰一身,不偏不向。
而盛靈淵從裡到外穿的衣服都是宣璣買的。
宣璣在興趣愛好方面,永遠十八歲,什麼火追什麼風,買衣服卻不大趕時髦。他永遠偏好淺色、簡單且面料舒適的衣服,買來買去,總不外乎那麼幾種樣式,於是兩個人的衣服也很像,買的時候有主人,混著往洗衣機裡扔一次,就分不清哪個是誰的了,只好隨便亂收。
生活這麼在一個狹小的公寓裡,瑣事上總是纏綿得難捨難分。
這時又連上了共感,互相能聽見對方心裡的聲音,親密得過界。
可是又隔山隔海。
盛靈淵一生,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揣摩他的心意,試圖因勢利導,或者加以利用,他要單槍匹馬,以一敵百萬,把自己埋得深一點,再深一點。
鰥寡孤獨。
「靈淵,」宣璣掰過他的臉,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問你句話……別緊張,是私事。」
盛靈淵的眼睫輕輕地眨動了一下。
宣璣:「你其實根本不需要我,是不是?」
陛下或許有所愛,有所寵,甚至有所執著,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陪伴對你來說,本來就是一種負擔。」宣璣起身,走到臥室窗邊,點了根煙——他怕陛下討厭煙味,自從盛靈淵住進來,就沒在家裡點過一次煙,幸好不是凡人,也沒什麼煙癮,差點就順便戒了……差點。
這些日子,其實緊張不自在的,不只盛靈淵一個人。
「天下是你的負擔,我也是你的負擔。」
裝死的盛靈淵終於開了口:「……胡說。」
宣璣夾著煙,低頭一笑:「不是負擔,那我對你來說算什麼?」
盛靈淵心裡大概同時湧上了十多種回答,爭先恐後地擁在嗓子裡,差不多涵蓋了古今中外所有表白時用的主語。有深情的、肉麻的、巧思的、平淡中見真意的,連不知從哪聽的廣告詞都混在裡面。可見一個人要想舌燦生花,還是得有詞彙量。
但不知為什麼,這些美好的詞都被他的舌頭擋住了。
他好像突然啞巴了。
「我是個半死不活才躲過一劫的『朱雀天靈』,」宣璣就著青煙,緩緩地說,「後來成了你的天魔劍。」
「從這名就能看出來,我是肯定沒有什麼好下場——要不然怎麼也應該叫個『定乾坤』、『辟邪』之類吉利點的名吧?根據歷朝歷代鳥盡弓藏的套路,我本來就應該在陪你砍完妖王之後就『壽終正寢』。我是一次性的。」
盛靈淵聲音冷了下來:「閉嘴!」
宣璣沒理他,背對著盛靈淵,他瞇起眼,朝窗外的萬家燈火望去:「那麼就奇怪了,我作為朱雀一族唯一一個後裔——雖然是個『薛定諤的後裔』吧——好歹也算有點身價,當年到底是誰出的餿主意,要把我這種『一級保護動物』做一次性武器的?」
「這是第一個疑點,滅了族還要挖墳掘墓斷人後,非得是跟朱雀有血海深仇的人才辦得出來。可是咱倆都知道,始作俑者一個是公主殿下,一個是丹離,一個是朱雀血傳人,一個是朱雀神像——這兩位為什麼要挖自己祖墳,成全人族?」
「第二個疑點是,我為什麼從小在你的脊背裡?我大概瞭解過煉器靈的過程,獻祭成功以後,理論上器靈就賦生成功了,劍靈會自己長大,像知春。知春被鍛造出來以後,就給束之高閣,器靈照樣自己修煉成型,可見我其實是沒必要非得寄居在你後背裡。我在你脊背裡,對咱倆都沒好處——都太小了,不能控制共感,咱倆小時候沒少互相拖後腿,學點新東西有時候還互相誤導,走過不少彎路。如果那時我在一個大人的控制下,應該會更忠誠、修煉也會更快,你生活裡也會少很多不方便。」
「第三個疑點是『涅槃石』。丹離給我的涅槃石太不結實了,叫『涅槃玻璃』都侮辱現代化工技術。丹離精通各種偏門術法,沒有更好的東西了嗎?如果沒有,他大可以什麼都不留下,沒準我沒有外物依賴,自己也能挺過來。這涅槃石除了讓我週而復始地犯同樣的錯誤,消耗那些寶貴的封印骨之外,還有什麼用?丹離從來不做多餘的事,如果不是他邏輯不自洽,那就只有一種解釋,我煉的那些涅槃石都是不合格產品——出錯的不是他,是我。」
宣璣彈了彈煙灰,轉過身來,屋裡沒開燈,窗外晦暗的星光與燈光打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的,看不清表情。
「我雖然不算聰明,但一把年紀了,應該也不至於連說明書都看不懂,弄出一堆『不合格產品』,如果不是技術性問題,那就只能是硬件問題。所以我有一個假設——器靈之身,是不是沒法煉出成功的涅槃石?」
盛靈淵半躺半靠在床頭沒動,沉默了差不多有半輩子那麼長,終於說:「涅槃石是不死鳥的不傳之秘,古書上稱之為『死生之物』。」
宣璣明白了——這意思是說,涅槃石適用的法則等級非常高,至少是「類同生死」一級,器靈不是生靈,再特殊的器靈也不行,就好比知春的通心草娃娃不能再刻錄一個通心草。
宣璣:「所以涅槃石確實是留給我的,但不是留給器靈狀態下的我。」
「朱雀生於南明,」盛靈淵又沉默了一會,緩緩地說,「天賦神性,通魔、鎮魔,世代守赤淵,你族就是為赤淵而生的,當年大族長在世,甚至有控制赤淵火增滅的權柄。」
「能調節火大小,唔,就像廚房那個灶台上的開關。我們有灶台調節鈕?」宣璣頓了頓,又問,「不,要真是那樣,以人族的聰明才智,早找到替代品了——還是說,我們屬於赤淵這個天然灶台的一部分?」
盛靈淵輕輕地闔上眼:「後者。」
「有生有克,神魔出於同源。」宣璣點點頭,「赤淵還挺科學的——所以說,我和朱雀血脈一起入赤淵,等同於回爐重造。丹離教我的那條秘語其實不是為了守護朱雀血脈,而是把它跟我黏在一起,等你自己活膩了跳赤淵。神血、魔身、朱雀魂,會得到什麼?」
「如果我沒猜錯,」盛靈淵說,「赤淵會孕育出新的守護神。」
「哦,」宣璣低笑一聲,「一個只有蛋白質、沒有靈智的『天靈』,被煉器賦生,用迂迴的人工方式代替大自然把我『生』出來,給我靈智,再在適當的時候,砸毀我劍身,讓我回到赤淵二次回鍋,你……」
盛靈淵平靜地接話:「我是材料之一。」
一句話差點把宣璣捅個對穿,半天才緩過一口氣,聽見盛靈淵心裡冷笑了一聲,才反應過來,他這是故意哪疼往哪戳,為的是回敬宣璣方纔那句「我是一次性的」。
陛下說話做事以目的為先,不帶自己的情緒,是後天磨練的結果,不代表他天生脾氣好。
這會才算是把本性露出來了。
人造天魔,斬妖王,鎮四方群魔,鎮完之後呢,他自己不就成禍患了麼?
這麼個大魔頭還佔著天下至尊的位置,到時候目空一切,誰還能轄制他?
只能從小在他心裡埋一顆種子,就像是給幼獸上枷鎖,讓他由來有所眷戀、心有歸處,以後即使能通天徹地,也掙不脫那纏在腳腕上的細枷。
天魔七情淡漠,連甜味都沒什麼興趣,更別提苦辣酸,劍靈是牽著他掉進紅塵的線,也是他與人世共情的橋。他的識海從小被迫和鬧哄哄的小朱雀共享,心就不是封閉的。這樣一來,那些為他而死的袍澤、抱憾終身的兄弟、割捨不開的師與友、慘淡收場的桃花源,還有他與劍靈並肩掙出的人間清平……就全能順流而上,一條一條走他的心,纏住他的咽喉。
等劍毀,他腳下一空,就會被這些東西活活吊死,自己走向他命中注定的終點。
赤淵與朱雀相伴而生。
天魔與劍靈互為緣劫。
妖族公主憎恨妖王的背叛,以生命為代價,做大陰沉祭,當然不是為了在戰爭中成全人族。
她要的是重續朱雀血脈。
這樣一來,可不就皆大歡喜了麼?
至於傻乎乎的朱雀天靈能不能接受,孤身一人怎麼活,沒事,給他一塊涅槃石——真正的涅槃石,不是笨蛋劍靈瞎折騰出來的殘次品——不死鳥的秘術,一劑見效,跟「轉世投胎」的效果一樣,前塵盡成過往。
可惜,誰也沒想到盛靈淵跳下赤淵,身上居然還帶著殘劍,漏了這麼個細枝末節的一環,功虧一簣。
宣璣一口氣息綿長,吸掉了大半根煙,回手把煙頭彈進一塵不染的煙灰缸裡,劃出一道火光,然後他笑出了聲:「讓我再猜猜,平州那山頭,你從我記憶裡知道了丹離跟我說過的話,立刻就把拼圖拼全了,對吧?我看你倆才是真知己,隔著三千年,默契一點都不受影響,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就問你一句話,盛靈淵,你什麼都知道,為什麼要遂那些人的意,你他媽的是沒血性嗎?」
盛靈淵張了張嘴,嘴上忍住了沒呵斥,但宣璣聽見他心裡的意思——陛下聽不慣粗話,想讓他慎言。
這些人可有多冷靜啊,宣璣文明了三千年,幾乎要被他們氣得把聽過的污言穢語都噴出來。
「我不如丹離。」盛靈淵說,「當年自以為奪了他的權,其實從來就棋差一招,他死我輸,至今只剩下一盤出了岔的殘局,對手屍骨已寒,鞭屍都沒地方挖墳,我還能跟死人去爭什麼閒氣麼?」
殘局總得有人收場,不然你怎麼辦?
盛靈淵抬手摘下掛在一邊的外套:「我出去轉轉,你冷靜一會……呃……」
他還沒來得及站穩,整個人就被一團熾烈的火光包圍了,那些火光凝成細線,不燒東西,也不傷他皮肉,只是灼灼地捆住了他,猛地往後一拉,他的朱雀血脈感覺到同源的力量,吃裡扒外,在他骨肉間作起妖來,盛靈淵腿一軟,跌在一片朱紅色的羽毛間。
識海中的共感那一頭傳來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欲/望。
宣璣的翅膀裹著他,把人拽到自己面前,抵在臥室的落地窗上,柔軟的純棉衣料從領口一直撕到了下擺。
盛靈淵愣了愣,抬手摟住他的後背,溫柔地撫摸過滾燙的羽翼:「好了好了,靈淵哥哥不好,讓你……」
他話音陡然一頓,被宣璣腦子裡的山呼海嘯湧來的畫面閃得忘了詞。
「豐富多彩,少兒不宜?」宣璣扣緊了他的腰,「盛靈淵,你哪只眼看見我還是少兒,你是不是瞎?」
盛靈淵無言以對,只好乾巴巴地輕斥一聲:「……放肆。」
可是劍靈從小就放肆,盛靈淵對他也沒什麼脾氣,宣璣一口朝他脖子咬來,撕開他上衣的時候,他也只是躲了一下,並沒有推拒。
「他想……」盛靈淵渾身肌肉先是不適地繃緊了,隨後又任憑那些火焰色的細線千絲萬縷的把他捆緊,沒掙扎,「罷了。」
宣璣額頭的族徽像是要滴出血來,他忽然睜眼,眼神卻是清明的。
下一刻,盛靈淵一震——那捆在他身上的「線」突然刺穿了他的皮肉和心口!
它們從這一頭鑽出來,又穿過了宣璣的身體,像是穿針引線,要把兩個人密密麻麻地縫在一起,不疼,但他全身的力量好像都被封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就你會色誘嗎?」宣璣識海裡,所有不可描述的畫面在刺眼的白光下消失了,一個巨大的法陣圖窮匕見。
「陛下,你博古通今,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宣璣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聽說過有一個禁術,叫『山盟海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