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盛靈淵真像公主計劃的那樣,把宣璣放在「安全的地方」,單刀赴會,自己一個人來碧泉山,然後被困其中,摸瞎跟妖王影人鬥個你死我活。如果妖王影人在最膨脹的時候被「鞏成功」一箭射死,異控局沒有超常發揮,阿洛津也沒有臨陣倒戈,赤淵會被人魔之力點燃——那時候,宣璣作為守火人,別無選擇,只能砸碎第三十六根朱雀骨。
而朱雀骨雖然只剩下最後一根,封印也搖搖欲墜,但畢竟鎮壓了赤淵三千年,古封印餘威猶在,只要第三十六根朱雀骨一碎,赤淵就會短暫熄火。那麼不管這個熄火時間是幾十年、幾百年,還是幾天、幾個月,雕像短時間內,都沒法利用真正的赤淵火。
所以她周密佈局,讓妖王影人跟守火人兩敗俱傷,是為什麼?
如果不是為了赤淵火,那麼排除掉錯誤答案,目的就只剩一個了——她是為了除掉守火人。
但如果只想斬草除根,她完全可以在自己徹底復活之後,再轉過頭去對付宣璣。
因為首先,這個順序調換一下,難度就完全不一樣了。
宣璣這種三千年的大妖,差不多能平趟世間一切妖魔鬼怪,雖然他平時看著是不太著調,但想幹掉他,除非赤淵復燃、朱雀骨碎,否則就算是天魔回歸,除了色誘,也還真不一定能把他怎麼樣。
可是雕像復活成赤淵的「新神」就不一樣了,守火人畢竟只是附在朱雀骨上的劍靈,宣璣沒有控制赤淵的能力,反而是被動地依附赤淵,隨著赤淵的狀態「死去活來」,控制了赤淵,宣璣這根朱雀骨就被她捏在手裡了,想什麼時候砸就什麼時候砸。
柿子要先找軟的捏,骨頭沒必要先挑最硬的啃。
其次,公主沒有完全復活之前,她的生命之源就是那些雕像,而雕像因為是二手材料,數量有限,它們都是她的弱點。所以她一旦暴露在人們面前,就必須盡快完成她的「復活」,不然人沒活雕像炸了就翻車了。而且只要她正常,整個過程都應該是越低調越好。
她的整個佈局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合理——畢竟,仔細算來,她只需要把盛靈淵引到碧泉山,再通過某種方法讓他當燃料就行了,雖然也很困難,但無論如何也比弄得全世界人心惶惶、引爆赤淵的動靜小多了。
一個計劃越是複雜,出錯的可能性就越高,這是全世界陰謀家們的共識。
那麼……她為什麼要捨近求遠?
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她不得不這樣做,這個順序不可逆——也就是說,妖族公主在圖窮匕見、自己露面之前,一定有某種理由,必須先除掉宣璣這個守火人。
而她算計得太精確,一環套一環,沒有餘地,意外果然就發生了。
阿洛津死透了都要當攪屎棍,所以宣璣非但活蹦亂跳,還跟盛靈淵一起,被青銅鼎扣在了碧泉山下。
雕像一發現赤淵沒點成,立刻不惜倉促行動,把自己所有的「弱點」——那些雕像——都暴露在異控局面前。
她看著像不動聲色、游刃有餘,其實一直在搶時間。
她在害怕,她要搶在眾人沒有反應過來、異控局沒來得及把她的雕像都炸毀之前,爭分奪秒地在朱雀天靈遺骸上復活。
那麼……她在怕什麼?她在跟誰搶時間?
盛靈淵眼角淚滴形的疤就凸現出來,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他簡直顫抖得停不下來——她怕宣璣接觸到朱雀天靈的遺骸。
盛靈淵本來以為,赤淵遲早復燃、朱雀骨必須要碎,這是死局。因為重塑宣璣身,他自己就必須死——不管是重煉天魔劍身,還是像丹離安排得那樣,用他的身體復活朱雀一族。
他倆除了死別,就只有相殉。
最好的結局就是能一起過幾十年,權當自己是凡人,也就夠了。
沒想到事到臨頭,居然是敵人給了他希望。
「你害怕,我就放心了。」盛靈淵頓了頓,「我現在突然覺得,有您這麼個母親是好事……」
他後半句話淹沒在轟鳴裡,碧泉山下的岩漿池以青銅鼎為中心,整個攪動了起來,巨大的朱雀骸骨頂著那青銅鼎緩緩上浮。
濃煙、火星與煙塵覆蓋了整個山區。
最後一批撤離的居民擠在車窗前,張望著遠處濃煙下,那雨點一般飄在半空的火星。
大量的直升機從各大軍區飛出去,循著異控局的嚮導,趕往埋著雕像的陣眼,秘銀失效的時候,普通人加入了特能的戰局。
穿透結界的火/箭/彈把雕像和地面炸得一片狼藉,可是祭文卻紋絲不動。
「肖主任,軍工武器能穿透結界,但是打不壞祭文啊!」王澤說,「物理攻擊不行,除了核武器咱還有別的招嗎?」
「肖主任,」碧泉山附近的異控局同事發回消息,「我們這有情況。」
只見碧泉山脈間,巨大的女神石像在一片地動山搖中緩緩立了起來,她眉心一點像要滴出血來,那張臉猙獰起來,一圈一圈黑色的紋路開始順著她的眉心往外爬。
肖征通過視頻看見,心裡無端一悸:「那是什麼鬼?」
碧泉山現場的外勤立刻用高倍望遠鏡放大了畫面——女神像臉上擴散開的是陰沉祭文!
肖征直覺不能讓那陰沉祭文擴散,一聲令下,呼嘯的導/彈朝著山體飛了過去,卻只聽見「嗡」一聲響,像是無數先民跪倒在神像前,正喃喃祈願。
女神像周圍起了厚重的濃霧,炮火像陷進了沼澤裡,紮在濃霧的外圍,寸步難進。
肖征渾身發毛,這時,楊潮忽然拽了拽他,只見方才栽倒的烏鴉搖搖欲墜地站起來,踉蹌半步。
肖征一把拎起烏鴉,顧不上禮貌了,揪住它兩邊翅膀用力晃:「陛下,我們的秘銀穿不透結界,熱武器破壞不了祭文,你有沒有……」
話沒說完,烏鴉身上一圈黑霧忽然散開,繞著它形成了一圈複雜的文字——巫人咒。
沒人認識這些咒文,但這會也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一圈外勤的手機「喀嚓」「喀嚓」地響成一團,在黑霧消失之前,把那些失傳已久的巫人文字拍了下來。
黑霧隨即再難以為繼,烏鴉驀地一掙,週身的黑霧散盡,它「嘎」一聲尖叫飛走了。
與此同時,陰沉祭文從岩漿裡滲透下來,漫過青銅鼎,開始朝那巨大的朱雀遺骸身上湧。
方纔已經略微降下來的岩漿溫度瞬間飆升。
盛靈淵十指倏地收攏,青銅鼎身上浮起繁複的咒文,中間簇擁著八個血手印——原來那是他方才用自己吸引迴響音和人魔的時候,藉著血跡遮掩,在青銅鼎外圍和朱雀天靈遺骸上留下的。
盛靈淵一眼看見這具不生不死的天靈遺骸、又發現它能和自己的血產生感應,就知道妖王影人只是個傀儡,而自己是被人設計到碧泉山下的。這樣大的手筆、又與他們有這麼深的淵源,背後的人可能是誰,一隻手能給數過來,盛靈淵差不多立刻就把前因後果猜了個大概。
因此他趁亂在青銅鼎外做了手腳,他把羅翠翠的屍身放下來,在血青銅鼎外重繪了天魔祭,用無形的魔氣將自己同天靈遺骸釘在了一起。
羅翠翠自不量力,企圖捆綁遺骸,到時候一定會被兩個「赤淵」撕扯成兩半。飛往碧泉山的那半個不用想,肯定有人張嘴等著接。而妖王影人為了接管迴響音會吞下一半,不過他既然只是個「打火機」,必定活不長,在他被射死的瞬間,那半具朱雀遺骸的權力就會釋放出來,通過重新繪製的天魔祭,落到盛靈淵手上。
難怪他傷口早就止血,整個人卻仍像被抽乾一樣——是青銅鼎在淵源不斷地抽著他的天魔氣。
「哈,」雕像那輕柔悅耳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我說你怎麼那麼可人疼,為了哄你那死到臨頭的小情人,不惜編織三千幻境抽乾自己的魔氣,看得人心裡好軟,原來抽乾你魔氣的另有他物……靈淵我兒,真無情,真會暗度陳倉啊。」
他一邊為了東川肝腸寸斷,一邊佈陣。
一邊在幻境裡毫無保留,一邊悄無聲息地把魔氣輸送出去。
咒文像無數細絲線,從盛靈淵的雙手與長髮上延伸出去,天魔的力量毫無保留地釋放出去,牢牢地牽住了朱雀遺骸,覆蓋下來的陰沉祭文一時被阻住,竟然寸步難行。
那半個山頭大的遺骸上,一半被潮水似的陰沉祭文覆蓋,另一半被天魔氣牢牢地捆著,一時僵持不下。
宣璣嘴上假笑:「不好意思啊大媽,我家陛下不無情,他只不過不是戀愛腦而已。」
同時,他用共感在盛靈淵識海裡咆哮:「我說你怎麼這麼甜!我居然以為你是『臨終關懷』,不想讓我有遺憾!盛靈淵你只給人嘴上甜頭的人渣人設真不崩啊!你個臭流氓,給我等著,等這事過了,不連本帶利地補償我精神損失,咱倆沒完!」
盛靈淵:「二位謬讚。」
等這事過了……
多好的期盼。
「區區一個人造的天魔,你真以為自己能跟千年供奉之力抗衡麼?」
話音沒落,青銅鼎直接開裂,岩漿驟然湧了進來。
熾烈的地火貪婪地滾向盛靈淵,宣璣的翅膀猛地合攏,把盛靈淵裹在其中,燦爛的羽毛都化成了流動的金屬,像高溫下將化未化的神鐵——那是天魔劍的真身。
天魔劍身上的神鐵開始修補裂開的青銅鼎,迅速阻擋住那些岩漿,隨著灌進來的岩漿越來越多,宣璣的翅膀化淨,緊接著是他的人身。
他的人身從腳開始「融化」,雙腿、軀幹一點一點消失,最後頭顱之下,他只剩下半邊肩膀和一隻手。
宣璣用那只僅剩的手擦去盛靈淵嘴角的血跡,深深地看進盛靈淵的眼睛裡,已經來不及再說什麼,只能飛快地湊過去,印在盛靈淵的嘴唇上。
他在碰到盛靈淵的一瞬間,整個人就徹底變成了劍身,劍身又融化成一張金屬薄膜,嚴絲合縫地保護著盛靈淵,一根刻滿了封印符咒的朱雀骨落到盛靈淵的手心裡。
這是當年在赤淵岩漿裡,他做夢都想完成的一幕,到今天,終於——
雖然你心如迷宮,九曲連環,讓人總覺得抓不住,但……
「小璣,」通過劍身傳來的共感中,宣璣聽見盛靈淵說,「我貪得無厭,幻境裡三千年不夠。」
與此同時,掛滿了巫人咒的火/箭/彈和導/彈噴薄而出。
女神雕像週身起了火光:「自不量力!」
就在這一剎那,碧泉山上,巨大神女像上的陰沉祭文驟然爆發,瞬間穿透了魔氣,青銅鼎分崩離析,岩漿深處傳來尖銳的鳥鳴聲,朱雀遺骸被兩股力量牽拉著,劇烈地掙扎起來。
盛靈淵、天魔劍……連同那第三十六根朱雀骨,一起被彷彿能融化一切的岩漿吞了下去。
失去了封印的赤淵深處一聲巨響,大地開裂了,濃重的硫磺味直衝上天。
肖征:「快撤——」
盛靈淵被熾烈的火光吞了下去,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剛剛離開東川的那一年。
他青春年少,還有不可思議的熱情。
他依稀彷彿是在書房裡,與丹離隔著一張棋盤相對而坐,一面手談,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丹離說人皇登基之儀。
丹離在說什麼,他沒聽進去,只胡亂應著,棋也輸得慘不忍睹,盛靈淵只記得自己後背繃得太緊,腰都疼了。
丹離終於擲了棋子,帶著面具的臉朝他微微一抬下巴:「殿下,怎麼了?」
話沒說完,就見少年老成的盛靈淵終於鬆了口氣,繃緊的肩膀軟了下來,小聲說道:「可算是走了……嘶,老師說什麼?」
丹離執起茶壺,給他倒了半杯清水:「殿下因何心神不寧?」
「沒什麼,」盛靈淵先是掩飾什麼似的低下頭,隨後又在丹離彷彿能洞悉一切的視線下不自在地抿了口水,「是彤,他剛有劍身……咳,可能是太新鮮了,他……他一直盯著我看,我有點不太習慣。」
丹離道:「只是不習慣?我看殿下是不自在吧?」
盛靈淵沒吭聲,小劍靈屏蔽了想法,他不知道彤在想什麼,只能感覺到他如影隨形的視線,看得他如坐針氈,這會兒,劍靈可算是被丹離絮叨跑了,盛靈淵能感覺到他飄到了窗外,外面天高地迥,正是溫暖的初秋,清澈的風景順著劍靈的眼睛落到盛靈淵心裡,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丹離看出了什麼,歎了口氣:「殿下,彤是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