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困獸之鬥
粱長鳴獨立城頭,兵臨城下。
這確實是他始料不及的,嶺東人就像幽靈一樣,突然冒出來,便徑直逼到了西獸城下,這可是錦陽重地的南門戶啊,倘一旦有閃失,則錦陽危矣。敵將是故荊公穆溫的親弟穆恭,又有「金桿槍」花彌做前導,「三眼先生」常書宴做謀士,此前不久,嶺東軍曾襲擊過繚城,誰知竟意外的疲軟,被尹玉瑛殺得潰不成軍,明明只有兩萬人,當時錦陽大軍還尚未離去,誰知如今突然冒出了傳說中的十五萬大軍,這居然是聲東擊西之計。
粱長鳴應對未及,只得暫時高掛免戰旗,苦思對策。問題是,嶺東人怎麼會提前就知道王爺西征的事,訂了這個計劃?莫非王妃在西戎遇襲的事,便是他們做的?想來西戎人應該不會在自己的地盤上做什麼手腳,這樣看來,許真的是被人嫁禍了,這一招,好像叫做——調虎離山。
心中掐算,信使已經派出,如無意外,四日便可到達錦陽,來回少說也要七八天,城中現有糧草,不知撐不撐得到過,就算撐得過,又不知嶺東人是否會強行攻城。並且錦陽只有齊皊卿將軍留守,雖說相爺也在,但就算他大羅神仙下凡,又能碾幾顆釘?錦陽不可無守關者,即使能撐到援軍來到,究竟援兵可以來多少,實在困難。
這大概算是錦陽到如今為止,經歷的最大一次危機——
正這當兒,副將元平進帳來報,說是錦陽的糧草已到,粱長鳴吃了一驚:「信使才剛潛出,怎麼來得這麼快?」
元平聳聳肩:「不知道,押送的人拿著相爺的令牌,是個生面孔。」
粱長鳴頗為困惑:「只有糧草?替我傳來。」
片刻,元平領著一人進帳,這人上前施禮:「末將李野參見粱將軍。」
粱長鳴趕緊令他免禮:「相爺可有什麼囑咐沒有?援軍幾時可到?統領押來了多少糧草?」
李野說道:「相爺說,待信使一到錦陽,大軍即刻啟程,請將軍少安毋躁,切切不可率而迎敵。此番糧草足夠大軍用的。」
粱長鳴不解:「相爺既然早就料到嶺東人偷襲,為什麼不早派援軍?是不是錦陽兵力吃緊?」
李野笑了笑,這人身材短小,其貌不揚,一笑間卻有種從容不迫的味道:「將軍不必憂心,冉相爺自有安排,只需將軍閉關不出,若沒有變故,一月之內,便可拿下嶺東五城。」
粱長鳴自然知道冉清桓不會口出妄言,此時心下卻也不免打鼓,王爺西征,此時正是錦陽內防空虛時,縱然他再厲害,又將怎麼解去西獸之困?更別提一月之內拿下嶺東五城。但是也無可奈何,只得不置一辭,只遣了李野回去覆命。
他這變緊閉城門數日不戰,花彌開始心急了:「不如我們派精兵死士來個夜襲,一舉拿下西獸算了。」
「三眼先生」常書宴微哂,帶著下巴上的山羊鬍隨之顫了幾下:「花將軍此言不可取,西獸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若是硬攻,損兵折將必不可少,而且鄭越西征,錦陽必定內防空虛,西獸是錦陽南門戶,此處非同小可,這一告急,冉清桓必親自領兵來救。以我只見,冉清桓可用的兵力不超過五千,倉促間也只能擺擺空城計,大帥只需待他進入西獸,便可圍城,等城內糧草耗盡,不費一兵一卒,便可拿下,還可得冉清桓,為主公除一大患。」
花彌瞪了他一眼,不吭氣,穆恭皺眉:「冉清桓善詐,取之怕不易。」
常書宴哈哈一笑:「大帥怎地這般畏懼一個乳臭未乾之子,縱他三頭六臂,無兵可調、無將可遣,又可奈何?種種傳言杜撰之色忒多,太言過其實,些許怪才小聰明,還能抵千軍萬馬不成?」
穆恭想了想:「若真是這樣……也罷,就依先生。」
不多日,嶺東人果然等來了錦陽方面援軍的消息。探子來報,說燕祁軍已到距西獸大約一百里的地方,為首一人遠看未著戎裝,想必是冉清桓親臨。穆恭忙問:「一共有多少人?」
探子說道:「不過兩三千。」
穆恭不放心,又追問:「糧草呢?」
「也極其有限。」
常書宴插嘴:「燕祁軍有沒有帶些特別的東西?」
探子想了想,回道:「有,我看見他們沒人拿了一個銅器,兩邊通口,一處小一處大,不知做何用處。」
常書宴瞭然地笑了笑:「大帥,這東西屬下曾經見過,從小口一端發聲,大口處聽來可以放大數倍,傳百里。看來冉清桓也不過如此,想以詐嚇退我軍,不如我們將計就計……」在穆恭耳邊小聲說了什麼。穆恭大喜,忙令佈置下去,花彌與常書宴不和,這時候看他春風得意,自己又沒什麼更高的見地,只好忍氣吞聲。
粱長鳴坐在帳中,正在發愁,有人來報說丞相冉清桓親臨,不由得大喜,忙令人迎接,這邊的計劃也一一商議得當——
兩軍對壘,只待最後的判決。
一大清早,穆恭便率兵在城下叫陣,常書宴笑:「冉清桓肯定開關放橋,故作聲勢。」話音才落,就像是要證明他的話一樣,只見吊橋放下,一隊人馬殺出來,為首的正是粱長鳴,四下嘯聲遍起,如同千軍萬馬壓境,穆恭坐騎一驚,手下將士都不由面帶懼色,唯有常書宴神情自若,朗聲說道:「諸位,莫要驚惶,只要穩住陣腳,倒要看看這小小西獸城內能有幾個兵。」
約莫過了一刻,果然,燕祁軍聲勢震人,卻不見眾兵出戰,只有粱長鳴帶著些殘兵色厲內荏地叫陣。
穆恭冷哼一聲:「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冉清桓也不過如此——諸將聽令:與我拿下粱長鳴,賞金百兩,拿下冉清桓,賞金千兩,封將軍。今日我們就到西獸城裡喝那慶功的酒!」
隨著一聲令下,大軍直壓而來,只幾個回合,粱長鳴便不敵,打馬撤退,花彌不容他走,提刀就追,穆恭斷喝一聲:「攻城!」
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揮師進了西獸城。然而等到常書宴也隨著眾將進了城以後,才感覺出不對,燕祁軍一進了城,就連半個影子也找不到了,偌大的一個西獸,竟然如同空城一般,四下充斥著陣陣死氣,嶺東人一時都怔在原地,面面相覷。
忽然間,一縷琴音傾瀉而下,與空城鎧甲相對,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常書宴抬眼望去,城樓上,有一人衣如雪,嘴角含著一絲悲憫的笑意,十指不緊不慢地撥動著瑤琴,歌聲波紋一樣傳開:「……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來抵人間離別……」音色清冽低沉,頗有繞樑之意,恍若傾城。
常書宴心裡警鐘大作,失聲道:「是計,快退!」
話音未落,西獸城門已經關上,那邊殺進一支軍隊,為首的人身披甲冑,眉目之間卻有種書生儒雅,可不正是那本該隨了鄭越西征的莫瞬華!又一陣喊殺聲,嶺東人駭然回首,從城裡冒出一隊人馬,粱長鳴身後哪還有半個老弱殘兵?!鄭越坐在馬背上,有條不紊地讓人圍了城,神色間居然還有幾分閒適。
「馬上琵琶關賽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坐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常書宴恨然抬頭,正與冉清桓目光相接,冉清桓眸色淡淡,有種空洞的麻木,好像這天、這地、這人。竟無一個可入得他眼!
常書宴喝令弓箭手:「放箭!放箭!」
眼見利箭破空而來,冉清桓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收回目光,仍然是輕攏慢捻:「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眼看即將要得手,常書宴心頭一喜,但見冉清桓身邊驀地衝出一個人,其貌不揚,身長不過五尺,與淺吟低唱的美少年對比起來顯得十分滑稽,在場的卻沒有一個人敢笑,那無名人士手執一長戟,好似隨意揮檔,便把眾箭擋在了冉清桓三尺之外!
粱長鳴看得分明,那執戟者不是別人,正是那日秘密押送糧草的李野,依稀記得這人談笑間大氣從容,想不到是這種高人!待他回過神兒來時,見莫瞬華已經和穆軍對上了,忙打馬上前,正迎上了發了狠般衝上來的花彌。
短兵相接!
道是「窮寇莫追」,眼前花彌雖然不算是窮寇,卻也差不多了。嶺東與燕祁一向不合,故荊公幾乎可以料定,鄭越料理完了西戎,下一個絕對就是自己了,因此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一役,只許勝,不許敗。眼看著西獸已成探囊取物,卻忽遭橫事,怎不叫他將兩眼煞紅。
來時立了軍令狀,穆恭與故荊公是親兄弟,畢竟一奶同胞,可是自己不同,這一戰於他花彌,要麼贏,要麼死。
花彌在軍中早有威名,力可扛千鈞之鼎,槍可擋百千的兵,粱長鳴與他兵器一撞便是虎口一麻,長劍險些脫了手去,當下輕夾馬腹向旁邊一退,四面的士卒立即湧上,花彌瞠目欲裂、怒髮衝冠,金槍橫掃,頃刻間血肉飛濺的盧馬下,眾人一時近身不得。
粱長鳴正努力找他空門,忽聽城樓上琴聲一變,「料不啼清淚長啼血」的激越換了幽幽怨怨的空閨悲切,非但沒被喊殺聲壓下去,反倒愈加清楚,聲聲鑽入人耳,那人唱到:「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花彌聽到歌聲心中轟然巨震,想他投身故荊公穆溫門下十五載,可不也正如那團扇一般——慶昇平朝堂內群小並進,風煙起卻又把征令送到花門——至今他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不敢有半分一絲不忠之心,卻始終不得重用,便是如今一役,也只作前導先鋒,功勞仍是主將把持,況且穆恭素來妒忌他威武,不肯聽他隻言片語,只一味寵幸那山羊鬍子的糟朽老兒!到這,花彌不由悲從心來,金槍一頓,粱長鳴等的就是這時,輕叱一聲長劍好像劈開空氣的活物,咬向花彌咽喉——
李野在城樓上的高喝適時傳來:「梁將軍,且慢傷他性命!花彌,相爺念你忠勇,給你個機會,若你肯降我燕祁,非但保你不死,還可令你將位仍在!你可願意?」
花彌看看眼前冷森森的劍光,長歎一聲:「罷了!」
李野喝道:「花彌!還不速速下馬投降!」
花彌棄了金槍,翻身下馬,「撲通」一聲跪下:「敗兵之將花彌,降……」
粱長鳴振臂一呼:「敵將降了!敵將降了!」
這一聲在嶺東軍裡可算平地起波瀾,嘩然四起,嶺東士卒中有不少最敬花彌,一聽他降了,立刻亂作一團。
那邊穆恭不敵莫瞬華,已露敗相,聽到粱長鳴呼聲,心中大駭,無心戀戰,眼光四處亂瞟,想要趁機脫逃,莫瞬華冷笑一聲:「還真是自古紈褲少偉男,穆家小鬼,你先吃我一鞭!」穆恭慌張下險些掉下馬來,燕祁人刀劍並上,不消片刻便將他剁成了肉醬。嶺東早就別被鄭越耍猴似的衝撞得七零八落,弓箭手也無暇對城上人射箭。
李野閒下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一邊倒的戰事,忽而苦笑:「末將自詡精通兵法,武功超群,今日得見相爺和諸將,方知自己不過井底之蛙,秋水河伯,徒徒貽笑大方罷了。」
冉清桓勾出一個悠長的尾音,停下手指:「李統領不必自謙,我們一時失察,叫你在大營之中埋沒許久,倒是應該請你多多包涵。」
李野搖搖頭:「末將何才之有?到現在仍然不清楚,本該在西戎的王爺他們怎麼會突然返回,莫非是相爺早就料到西獸有此一役?」
冉清桓微微挑起嘴角:「說不上早料到,只是一直在等這個機會罷了。嶺東和我燕祁的交界處地形複雜,山嶺叢生,一直是兩國的心病,我們和北蜀結盟,洪州對南蜀動手,故荊公也應該等不及了,所以偷襲我繚城。」他頓了一下,「可是出兵只有兩萬人,頃刻便被玉瑛打散了,按說錦陽現在正準備著王爺大婚,嶺東人挑釁又成了見怪不怪的事,應該沒有人注意才對,可是若真的是簡簡單單的挑釁,穆溫絕不會派自己的親生弟弟做帥,問題就在這裡了。而這個時候,使隊在西戎遇劫這件事,便成了另一個契機,我料那穆恭必去嶺東五城借兵,想趁我內防空虛時速戰速決,一直打到錦陽。」
李野望向他,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掠過一抹顯而易見的欽佩:「原來那往西的隊伍本就是障眼法,大軍早就伏在嶺東邊境了!軍師趁穆軍尚未紮好營之時暗送糧草入城,再自帶兩千殘兵,只誘敵深入,要甕中捉鱉?那麼末將還沒見著的王爺是否已經趁虛突進五城了?放出話來要西征,也讓西戎人自知理虧不敢輕舉妄動,——這才是好一出聲東擊西、無中生有啊——末將佩服。」
冉清桓笑笑,低聲道句「謬讚」,神情卻是別有種倨傲,但這種倨傲絲毫不讓人反感,李野暗自歎了口氣,忽然覺得這樣的人,再怎麼樣的表情,自己也會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