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奔
「我們會突然返回錦陽,不算是臨時決定的,錦陽王怎麼也不會誤了婚期,但是就算對方能算出我們的時間,如果我們高調帶兵護駕,這幾十個刺客也根本不夠看。」冉清桓面無表情地整理著一個死者的衣服儀容,這人叫林英,兒子今年十九歲,前些天烤魚的時候長輩一樣地幫冉清桓挑過魚刺,現在,他的胸腹被人生生地剖了開,內臟流了一地,「所以,此人要麼知道我們的路線計劃,要麼及其熟悉你。」
鄭越看著他,歎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忽然發現了眼前這人的稚嫩,冉清桓的身體還處在少年和青年之間,有種特別的纖細,然而很長時間以來,令人老是忽略了他還充其量只是個少年,算不得真正的長成男人,甚至沒有加冠——若是個小富小貴人家的孩子,還在承歡父母膝下,偶爾因為闖些小禍挨頓板子,可是他已經站在同伴的屍體面前,近乎苛刻地整理著他們的遺容,然後,冷靜地分析時局和事因。
沒有等鄭越的回答,冉清桓半垂了眼瞼,繼續自顧自地說:「可是無論是哪方面的人,目的又是什麼?如果真的是有內奸,這人要麼很熟悉你,要麼身居高位……為什麼這個時候才動手?為的是什麼?嶺東的話不可能現在才動手,黃花菜都該涼了;閔州?不是我看不起姚夜琪,他不像是能隱忍這麼久的人;北蜀那老頭,不能做這麼賠本的生意,女兒剛送過來就殺女婿,泠州沒有理由……南蜀和洪州現在正打著,西戎麼……」
「這次是我托大了。」鄭越打斷他自言自語,沉靜而清淡,「知道的人有你我,李野,瞬華,長鳴,余徹……櫻颸那邊我已經捎了信過去,但是應該還沒有傳到她手裡。」
「間諜戰打得還真是熱鬧。」冉清桓站起來,目送著幾個侍衛把屍體一具一具地安葬下去,「這些兄弟們的賬,我會、原原本本地討、回、來。」他的聲音放得很柔,即使是在九太妃那裡哄著幾個女孩的時候都沒用過這麼柔的聲音,彷彿是在情人耳邊的呢喃,夾著相思的附骨之毒。
鄭越牽過馬來,說道:「上路吧,只怕這一路是不能善了。」
被他一語成偈——
三天後,一百五十個侍衛只剩下了十二個人。
那鉤子夾著風聲過來的時候,王小忠已經避無可避,他閉上眼睛,有些絕望地等著最後的結局,忽然頸後一緊,被人硬生生扯得轉了個圈,一聲脆響如裂帛,王小忠呆了一呆,以為自己聽錯了,冉清桓中氣十足地喝斥:「你不會躲啊,閉什麼眼?!油梭子發白——短煉!」
他低下頭,地上星星點點幾滴血跡,從冉清桓的衣角滴落,土地上觸目驚心的紅。
王小忠嘴唇哆嗦了一下:「相爺……」
冉清桓解決了持鉤的人,回頭一看王小忠:「大哥,求你了,這個時候別進入自殺模式啊!」
剩下的侍衛要麼都是精英級別的,要麼和王小忠一樣人品爆棚,這一批的刺客很快被解決了,敵方損失了二十五人,我方死傷兩人,算是不得了的戰果了,冉清桓略微掃視了一眼,苦笑著鬆了口氣,這一鬆氣可不要緊,一陣劇痛從前胸上經過阻塞的神經傳導到大腦裡,冉清桓眉頭一皺,差點痛呼出聲,只覺得有人七手八腳地扶住他,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聲音和視野卻都不仗義地其他而去。身後接住他的懷抱體溫偏低,堅硬的肌肉硌著他的肩胛骨,不舒服得很,冉清桓最後一個念頭是——鄭越這傢伙看起來身材勻稱,原來是個深藏不露的施瓦辛格……
「王爺。」
鄭越一抬頭,是個年輕侍衛,叫什麼小忠的,他點點頭,壓低了聲音:「什麼事?」
冉清桓胸口一直拉到小腹的一道傷口著實嚇了眾人一跳,翻開的皮肉隱隱透出下面的肋骨,幸而他閃得快,沒有傷到臟器,可是連日奔波也夠他喝一壺的,傷口止了血半晌也不見甦醒的趨勢,鄭越幾乎懷疑他藉機補眠了,無奈只得把這人帶到自己的馬上,一路盡量平穩行進,他看看靠在懷裡呼吸清淺的人,忍不住搖頭感歎,這可是這麼多年以來第一個有和錦陽王共乘一騎殊榮的,本以為會是個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誰知道是個一身血肉模糊骨頭拉碴硌得他渾身難受的男人。
王小忠順著他的目光,不禁有些激動:「相爺的傷、相爺的傷是替屬下受的,屬下……」
鄭越皺皺眉,多少有些不贊同冉清桓的做法,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人平時精明厲害得緊,怎麼連主次關係都分不清楚,但是這種話說出來就不是錦陽王了,他只是點點頭,安慰道:「大家都是兄弟,他救你可不是讓你自責的,要好好活著好好幹,也算不辜負他,嗯?」
「是,屬下……」王小忠低下頭,眼淚差點掉出來,忍了再忍,才說道:「王爺,屬下的舅家不是錦陽城裡的人,過了前邊那座山,再走上三十幾里就到了他的家鄉懷優鎮了,那離錦陽不遠,可以聯繫到官家,也就安全了。」
「三十幾里?」鄭越想了想,看了一眼週遭,「不對吧,孤記得懷優鎮地處錦陽城郊,距此至少還有四五天的路程……」
「王爺稍等。」王小忠從身上摸出一張錦帕,上面竟工工整整地繡了一張地圖,「那山腳下有一個湖,叫做子規湖,其實是蓼水的末支,子規湖底靠著山壁,那山壁上有一個洞,憋住一口氣從那裡穿過去,再上岸就是一條近路,王爺千萬把這圖收好了。」
鄭越遲疑著用拉韁繩的手接過來:「這是你從何處得來的?」
王小忠歎了口氣:「屬下年輕不懂事的時候跟一個姑娘私奔,被家裡人追得狠了,曾經想過跳河殉情,誰知誤打誤撞地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她為了紀念,便把那裡的路繡在這帕子上,算是定情信物,用完後,還望王爺看在主僕一場的份上替我交還給她……」
「這是什麼話?」鄭越低低地喝斥了一句。
「王爺,哥兒幾個商量過了,若是普通情況,我們給您當侍衛,可真遇著這樣的殺手,我們純粹就成了王爺的累贅,還連累相爺受傷。若咱們能就此安安穩穩地回去,那是佛爺保佑,若是再有刺客,二位只管按著這路子走,我們兄弟幾個就算拼了命也會拖住他們,過了那子規湖,沒多遠就是錦陽禁軍大營,就算是到了家了,他們不敢再設埋伏,回了錦陽,把那帕子給黃家的玉兒,給她留個念想兒,叫她找個好人家。告訴我娘屬下是因為什麼死的,不丟了老王家的人。」
「王爺,屬下們知道您仁義,」幾個侍衛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上前來,「可是燕祁的大業還等著您呢,您萬萬要保重!」
「王爺,您可能不記得了,屬下的命是您救的,現在還給您也是天經地義!」
「王爺,屬下一家是逃荒來的,到了這裡,就剩下屬下一個人啦,沒爹沒媽,死了也算不得不肖,就為了您一句『將來要讓全天下的人都像錦陽一樣富足』,讓屬下死上一百次也值得!」
「王爺,相爺這傷經不起再有波折了,您不為自己也為相爺啊!」
「王爺,大局……」
依鄭越的性格,本來是正有此意的,堂堂錦陽王本來就不可能如冉清桓一樣拿他們當自家兄弟,但是忽然間不知道為什麼,竟憑空生出了幾分淒愴意味,懷裡的人像是沒有重量一樣,他不顧身份地替這些注定做主子替死鬼的侍衛擋下攻擊,滿是同生共死的意味,就像是個天生的將兵之人,能激發出人心中最後一滴熱血,這些人掏心挖肺心甘情願地赴死,其中不少原因,恐怕是為了他吧——見他出神,王小忠以為是鄭越猶豫:「王爺,別推了,別吵醒了相爺。這事不到最後不要被相爺知道,到時候,他若不走,屬下就算僭越也打暈他!」
鄭越閉了閉眼睛,一字一頓道:「列位儘管放心,孤若回得錦陽,定保你們全家老小一生榮華無憂。」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是孤計算不周,連累你們了。」
錦陽王親口承諾,之後又是昭然的歉意,一條命等於買了全家的幸福,幾個侍衛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決絕。
入了夜,冉清桓覺得冷了,動了動,睜開眼睛,似乎好久才回過神來:「……鄭越?」
他眼睛裡滿是水汽,鄭越看到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心裡忍不住讚歎——原來沒留神過,這張臉竟然這麼精緻耐看。
「多久了?」冉清桓一手扶著鄭越的胳膊坐正,不小心抻到胸口疼得「嘶」了一聲,低頭一看,「真像傳說中的木乃伊。」
「像什麼?」
「番邦話,就是乾屍。」冉清桓撇撇嘴,「娘的,敢在老子身上開刀。」
「挺精神的麼,」鄭越笑了笑,「我還以為你不知道疼的,那麼長的一個口子,被開水燙了的豬都該知道哼哼了。」
冉清桓被噎得一口氣沒上來,鄭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怎麼都那麼不傳統,以前倒是沒發現這大尾巴狼說話這麼損。
只聽超水平發揮的鄭越又道:「你說那刺客怎麼不再使點勁要麼胳膊再長點呢?就說你全身上下沒有二兩肉,這下水收拾收拾說不定也能燉一鍋的。」
聽得冉清桓一身雞皮疙瘩:「我得罪你啦?成心噁心人!」
「我費了多大人力物力才把你騙過來幹活的,你就是想撂挑子也不能現在撂,起碼得把工期干滿,」鄭越說得四平八穩,一個字一個字慢條斯理極端欠抽,「老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我不答應你就上趕著挨打,這不對。」
冉清桓瞄了一眼鄭越,有點奇怪,錦陽王向來和風細雨力求做到把人買了還能替他數錢,什麼時候這麼夾槍帶棒了,一副明顯是壓著火的表情。鄭越也不知道怎麼了,打從他受傷開始就有點氣不順,本來像暗損幾句自己消消這被人出賣的火氣,誰知道越說火氣反而越大了。
「你……是不是吃錯……」不明所以的冉清桓差點禍從口出鑄成大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鄭越聽到「吃錯藥了」四個字的時候就不是小火慢燉地指桑罵槐了,幸好那些刺客們極有眼力見兒地出現了,幾把明晃晃的刀映著才上柳梢的月光生猛地衝殺過來,馬兒受驚,險些失了前蹄。
鄭越一把把他按進懷裡滾下馬背,一把牛毛一樣的小針從他們頭上射過去,夜色裡閃著幽蘭的光,旁邊已經響起了慘叫。
冉清桓眉毛倏地一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開鄭越,龍吟一聲長刀已出鞘,近身過來的黑衣人劍尖堪堪觸到了他左肩,他不躲不閃,竟是只攻不守的打法。鄭越吃了一驚,一探手把他拽退了好幾步,一邊揮劍抵擋一邊吼道:「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