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光暗淡,黃昏即將籠罩大地。
陸笑音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冉清桓,自今日早朝回來以後,他就一直是這般,一直抱怨不舒服的朝服都沒有換下來,就只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書房的架子投下了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他身上,整個人就像是長在了黑暗裡面一樣,讓人有種錯覺,很難說到底是黑暗融合了他,還是他造就了這樣的黑暗。
對於男子來說顯得有些清秀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長刀刀背,寒光晃過他尖削的下巴,那嘴唇褪盡了血色,就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石像。
指尖凝滯的刀光,彷彿能讓人聞到充滿鐵銹味道的殺意——天命師所特有的體質使得他黑色衣服裡面有些特別的繁複的花紋,袖口處若隱若現,一眼看上去,那些花紋好像會動一般,閃著說不出的冷寂味道。
一直到這個時候,陸笑音才恍然想起,眼前這個任何情況下都極有耐心和好脾氣的,隨時可以出言諷刺的男子,曾經是燕祁征戰天下時候最鋒利的武器,也曾經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些生活在暗夜裡面的生物,猶如破曉般的恐懼。
他的書房是不怎麼避諱人的,府上的下人們一個個叫他慣得沒大沒小,除了他本人的臥室需要敲門之外,其它的地方基本上就算是直接闖進去,這人也隨隨便便地一笑就算了,陸笑音更是把他的書房當成自家後院一般,想什麼時候進去就什麼時候進去,然而這一天,他卻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那人的心緒好像亂到了極致,門並沒有關嚴,但是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進去打擾這位看起來和往日判若兩人的主子。
陸笑音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用前爪將門開得大了些,腳下無聲地走了進去。
然而還沒等到接近那個人,兩把珵亮的小刀忽然插到了他前腳下,冉清桓好像看了他一眼,又好像只是目光漫無邊際地從他站的地方飄過,再沒有了往日裡互相貶損的溫度,陸笑音的肌肉下意識地繃緊。
他如同一生都在守護著自己的驕傲,哪怕將周圍所有的伸手、目光全部隔開,強硬而無禮地在這個時候拒絕所有的靠近,呆在他固有的角落裡。
巨狼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的年輕男人,竟從心裡生起一絲陌生的恐懼感。
「吾不打擾的大人了。
」他低了下頭,轉身走了。
如是他這樣,身懷悲喜都不動聲色的城府,卻也因了什麼,這樣外露情緒,所以才這樣用暴虐、危險的表面來恐嚇那些接近他的,看到他傷口的人麼?
陸笑音突然有些憐惜起這個他一直都不大看得慣的男人來。
=======================================================入夜的時候,小竹過來,看到她送來放在門口的飯菜已經涼了,但是仍在原地,一動沒有動過,屋裡的人仍然是那副模樣,好像他就想這樣坐到地老天荒,沒有人陪著他。
小竹歎了口氣,彎下腰把食盒收拾起來——從中午到晚上,主子還水米未進,她忍了忍,終於還是在門扉上輕輕地敲了兩下:「先生,保重身體,不想吃這些東西,小竹給您煲點粥……」屋裡的人沒有反應。
「先生……」小竹咬咬嘴唇。
「……放在廚房,餓了我自己去熱。
」好久,冉清桓才開口說道,聲音低低的,有些沙啞,然而平靜得很,「你下去吧。
」「是。
」小竹端起食盒,猶豫了一下,起身走了,然而剛走過一個迴廊,她便嚇得定住了,大景的皇上陛下幾乎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地站在那裡,面色陰沉,小竹立刻跪倒:「皇上。
」鄭越看也沒看她。
小竹忍不住偷偷抬頭瞄了他一眼,然而鄭越身上巨大的壓力將她的頭硬生生的壓了下去,再不看正視,身體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隔了好久,久得少女覺得好像膝蓋已經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的時候,鄭越這才淡淡地吩咐道:「從現在開始,閒雜人等不得接近這裡,否則——」「皇、皇上……相爺他……他一整天……」小竹抖得像個篩子一樣,但還是盡量想說什麼,鄭越挑起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嗯?
」這個有些拖長了聲音的「嗯」,讓小竹整個嘴唇都哆嗦了起來:「……是……」鄭越似乎是冷笑著哼了一聲,大步從她身邊走過。
小竹撲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
她這才明白,這個短短幾年裡就把燕祁的版圖擴大到整個九州的男人,是個多麼可怕的存在。
===============================================鄭越一腳踢開冉清桓書房的門,那看起來很是厚重的雕花木門發出嘶啞的尖叫,隨後又被狠狠地摔上,冉清桓猝不及防地被他兩隻手抓住衣領提起來推到書架上,後背撞上硬木的架子邊角,脖子上被大力卡著,窒息的感覺浮上來,無數平時他格外珍惜的古卷掉落下來,撲簌簌地攤在地上。
可是儘管如此,他的眼睛,空洞得卻就像口不見底的深井。
鄭越怒極的瞪視,瀰漫開來的冷意,都好像投到這一汪死水裡面,沒有引起半點波瀾。
於是後者怒意更盛。
「今天早朝堂上的話,有人逼你說的是不是?
」他用力晃著冉清桓,期間架子上的書又被這樣野蠻的橫衝直撞磕下了好幾本,「你說是!你給我說是啊!」冉清桓似乎想要彎彎嘴角,但是失敗了,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來有說不出的嘲諷意味:「皇上說笑了,這個世界上,恐怕還沒有什麼人能逼臣說出違心的話來。
」「冉清桓!」鄭越把他拉到自己面前,還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有這樣瘋狂而歇斯底里的表現,「你當初就是因為沒有別的什麼想做的事情,沒有別的想去的地方才留下來是不是?
!從竹賢山到現在,你就從來沒有真心過是不是?
!七年了……就是狼崽子也該養熟了!你的心肝都讓狗叼去了麼?
!」冉清桓看著他,深深地、深深地,然後忽然露出一個有些奇異的笑容,他清清楚楚地說道:「皇上教訓的是。
」鄭越大力把他摜在地上,書桌上的東西被冉清桓寬大的袖角掃到地上,一個茶杯摔倒地上碎了了很多半,尖銳的瓷器將他的手上劃出了一個深深的傷口,血色蔓延到蒼白的手腕上。
兩個人都急劇地喘息著,對峙不下。
「在你眼裡,我算什麼?
」鄭越眼角的「突突」地跳起來,他開口問道,「告訴我——我算什麼?
」冉清桓避開他的目光。
「算什麼?
!」鄭越咆哮起來,「早年照顧過你讓你不好意思違背的陌生人?
或者只是因為早年一點微不足道的交情叫你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但是關鍵時刻隨隨便便就能放棄的人是麼?
!」他幾乎詞不達意起來,「冉清桓,你說話!」「……」「還是當初就因為答應某個人什麼混賬諾言,讓你至今不得自由?
京城太安逸了而你剛好沒有別的人可以想麼?
!」「要麼你只是利用我——利用朕,凌駕於數百朝臣之上麼?
!」風刀霜劍……原來都比不上言如雪,冉清桓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樣,驀地抬起頭來,就像突然不認識這個人了,鄭越話出口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口不擇言,在他這樣的目光下不禁頓了一下。
卻見冉清桓輕輕地笑了,一字一頓地道:「皇上聖明,連這都看出來了。
」「你——再——說——一——遍——」鄭越從喉嚨裡面擠出了這幾個字。
冉清桓受了什麼刺激一樣,笑意好像愈加漫不經心起來,他一隻手攏起被鄭越撞散的頭髮,另一隻手把自己撐著站起來:「皇上又想聽什麼了?
我說就是。
」鄭越的拳頭握得發白,關節處傳來幾聲脆響,他突然出手如電,一拳打在冉清桓的小腹上,後者似乎微小地側了下身,但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還是沒有躲開,他彎下腰去,卻只是悶悶地哼了一聲,下意識地扶在牆上的手被粗魯地抓住扭到身後,冉清桓盡量順著他的力道,然而饒是如此,受過重創的手臂仍然一陣鑽心的疼痛。
接著衣服的布料被一把撕裂,精緻的朝服在鄭越手裡好像破布一樣。
突然明白了身後男人的意圖,冉清桓驀地睜大眼睛,掙扎起來,骨頭一聲脆響,他的手臂登時垂了下去,和那時候掛在懸崖下的時候如出一轍的疼痛,額角浸出冷汗,冉清桓咬咬牙,另一隻尚能活動的手指飛快地掐了幾個古怪的手勢,被撞得偏離了原來位置的書架旁邊一個青銅的花瓶詭異地飄浮起來。
鄭越沒有注意到——身後,青銅的花瓶飛快地向他的後腦砸過來,他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漆黑的絕望、瘋狂、以及濃重到了骨子裡的恨意,英俊的臉被這種種情緒扭曲得有些猙獰,冉清桓餘光瞥見,讓花瓶靜止在了半空中,那人就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他臉上不易察覺的閃過一抹黯然的悲意,忽然歎了口氣,放下手,閉上雙目,花瓶在離鄭越不遠的地方突然失去了控制落在地上,價值不菲的瓶身上被磕出了一個凹槽,沒有人理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