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狼

這一個月裡面,上上下下為了大軍動員的事情忙得團團轉,冉清桓自然也不可能閒著。

當時陸笑音出言提醒的時候,他很大程度上是沒往心裡去的,陸笑音雖然是名揚後世的救世之臣,但是在冉清桓眼裡,大多數時候還是僅僅把他當成個文人的,他自負一代名將,這回是真的托大了。

幸而冉清桓到底不是趙括。

接到了兵變消息的第二日,冉清桓回到相府不顧一宿未眠,直接就鎖上書房的門和陸笑音請罪,平日裡冷嘲熱諷幾乎成了習慣的巨狼卻默默地沒有說什麼,只是陪著他攤開了一張巨大的地圖,然後把所有江寧尹玉英的來往書信,軍機也好,私信也罷,全部攤開來,一點一點地整理,分好不放過地把圖上沒有的、從紙頁間隻言片語裡面推敲出來的東西填好,這自然是閉門造車,但是能多做一分的準備也是好的。

自從江寧到了西北以後,尹玉英便很少來信,這小子的字寫得鬼畫符一般,幾百個字看下來也時常讓人頭暈眼花。

可而今,冉清桓每每閒下來的時候,總是看著這些歪歪扭扭幾乎比茵茵還不如的、墨跡不均的字發呆,想像著他生前滿臉胡茬,嘴裡罵罵咧咧地捉著毛筆,不耐煩地塗改的樣子,便忍不住悲從中來。

於是恨不得每時每刻都被滿滿的軍情把心思填滿——不是我不想念你,而是如今沒這個資格,等我踏平了邊疆班師時分,再帶上兩壺烈酒,到你三尺青塚上痛哭一場罷!江寧到底細緻,早就看出雲蒼山一帶出沒的人形跡可疑,那封叫陸笑音看出端倪的來信還在去往京州的路上的時候,便已經調兵遣將完畢。

穆圖和雲蒼山之間麥子嶺的駐兵是幾個將軍的得意之作,此地易守難攻不說,防的就是白、赤兩旗萬一聯手,這麼當中一卡,總讓你兩邊頭尾不相顧,再來麥子嶺幾乎屬於大景屯兵點的中心地帶,只要這裡不丟,和四方皆可呼應,便是真的萬一有哪裡不妥,也能迅速救援。

而江寧正是把麥子嶺的駐軍加了一半還強,尹玉英親自去守著。

說得上是萬無一失了。

這些男人,他們曾經在種種勾心鬥角中將破敗的京州軍打得潰不成軍,曾經橫掃西戎,奇襲嶺東,一肩扛起洪州北蜀兩隻野獸的壓迫攻擊,踏遍了萬水千山,建立了新的國都和城邦,可是這個時候,面對著這些茹毛飲血的「未開化」的野蠻人,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犯了同一個錯誤——輕敵。

六月二十一夜裡,尹玉英突然接到戰報說葛拉的屯兵遭到偷襲,守將被殺——尹玉英當時就急了,一是驚怒,二是葛拉離彩玉灣不遠,而江寧人就在彩玉灣,因為這地方偏僻,又相對是後方,原本的駐紮在那裡的人就不多,此番幾乎全被江寧調到麥子嶺增援,當即尹豹子下令親自奔襲葛拉。

他沒把麥子嶺的人抽光,知道動手的肯定不能是塔里木裡,只帶了幾萬人,心裡就存了輕敵意。

同時,麥子嶺的地理位置事關重大,他沒有冒險,將跟了自己多年的副將袁曉忠留了下來。

尹玉英的行軍速度絕不算慢,然而就在麥子嶺東邊一點到葛拉的一段路上,卻猝不及防地被人從後邊抄了底。

是從後邊——沒有人想得到。

就算白旗赤旗聯手的兵力,也絕做不到分出足夠多的人去挖了葛拉之後,還能有實力埋伏在他們走過的地方的後邊。

尹玉英只犯了這麼一個錯誤,便葬送在了這裡。

冉清桓從頭往後把這事情推敲了百遍,最後只得搖頭,便是自己,也做不出更多更準確的判斷了。

真的有人能有這樣日行千里的速度不成?

在天然環境和自古流傳的生活習慣等因素的作用下,草原民族基本上除了畜牧之類是不怎麼從事生產的,物質的匱乏激發了存在在本性中的殘酷野蠻,在那個弱肉強食的地方,這些人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稱作是個聚居的搶劫團伙。

就連冉清桓本人,也遠遠低估了這種凶悍程度。

本就不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慣了的中原人想像得到的。

陸笑音曾經提到了一個細節,就是因為草原上物質的極度匱乏,這些人幾天不吃不喝也能挨下來。

冉清桓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脊背上忽然有些發涼,晇於族自稱狼神的後代,然而這點卻真的和狼這種動物如出一轍般地相像了——==============================在秋涼將近尾聲的時候,冉清桓到達了雁涼城。

雁涼城,也叫雁不歸,差不多是九州最遠的地方了,北蜀的戚氏最早就是被派到這裡駐軍的。

尹玉英被偷襲而致身死第二天夜裡,麥子嶺還沒有得到消息,便遭到了如出一轍的偷襲,袁曉忠的反應不比尹玉英快,尤其是看到了自家大將的首級,麥子嶺守軍們驚怒交加中竟然混亂了起來。

這樣的混亂在敵襲的時候是致命的,當夜麥子嶺失守。

風吹一宿,原本固若金湯的麥子嶺,好像眨眼間就成了汪洋血海——幾乎是全軍覆沒。

這裡說的是幾乎,然而英雄,縱然是無名的,後世仍然會記得他們的功勳。

十幾個年輕的戰士沒顧得上掩埋他們戰友的屍體,歷盡種種旁人無從獲知的艱險突圍出來,不要命似的速度晝夜兼程趕到彩玉灣。

江寧接到消息,當機立斷地把所有的兵力火線收緊,這屯兵的幾個地方看似精妙,而此時有個致命的缺點顯現了出來——一旦麥子嶺失守,其它地方立刻首尾難顧,他果斷地放棄了之前黃州、嶺西、九玄幾個地方的防衛,一日十二道令箭分別於不同的時間和路線派出,嚴令守將立刻帶兵撤出,全部集結在雁不歸——便是用人盾,也不能再叫蠻子南進一步,屍體成了山,堆也要堆到朝廷的援軍來!當中幾次交鋒,誰都沒討到便宜,一時對峙不下。

江寧之所以和尹玉英能夠互補,就是因為這個人的穩,他不是一個很好的攻城之將,卻因其心細如髮,極擅長防守。

總算熬到了這一天——當遠方的浩浩煙塵飛起的時候,江寧要幾乎喜極而泣。

冉清桓一口水沒顧得上喝,下了馬即刻叫人把城中所有崗哨的守衛人員增加一倍,中軍升帳。

三十萬大軍在手,冉清桓帶著李野——當年掃蕩西戎時候的老搭檔,再加上原本在此地的江寧,說得上是當今大景的最強陣容了,廣澤大帝此番痛下了決心,就是用腳踩,也要生生地踏平西北蠻荒之地。

=======================================塔克木裡恰圖巴奇不過三十出頭,寬下巴上滿是青青的胡茬,深眼窩,一雙眼珠虎狼似的厲,口鼻卻長得異常得清秀,據說是承自他那來自中原的美人母親,鼻子頗似吊膽,挺直而狹長,下面一張稍薄的嘴,若不是嘴角略微下撇,顯得有些刻薄,唇形可以說得上是優美了。

兵變的消息,他自然要比大景朝廷得到的早得多。

蒼旗的主人好像自言自語似的道:「自家看門的狗崽子,有一天突然想回頭反咬一口,可怎麼辦?

」身邊的侍衛赫魯沒聽明白,等著一雙鈴鐺大的牛眼看著他:「啥?

」塔里木裡白了他一眼:「赫魯,我早說讓你們去學學中原人的文字,他們人雖然不中用,很多書卻是說得極好的,偏沒人聽我的——你說白旗和赤旗聯手起來發難中原,是什麼意思?

」赫魯的臉憋得發紫,毛糙的鬚髮圍在他的大餅臉旁邊一圈,看起來就像個碩大的銅鑼,煞是滑稽,半天才吭哧著道:「還能有什麼?

我看,總不過是看上了中原人的東西和女人,聯起手來去搶,白旗吉吉裡家的小子,聽說窩棚裡藏了百十來個女人,白旗裡能看得過去的婆娘一個都不放過,如今莫非又惦記上中原女人了麼?

」「麥子嶺離草原才多遠,比我們多什麼了?

赤旗的老狐狸莫格魯都百八十歲的人了,大半截身子埋在土裡,他吃飽了撐得陪著吉吉裡家的小子大老遠地跑到中原去搶女人麼?

」塔里木裡翻了個白眼,揮馬刀在赫魯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著他不明所以的神色,突然沒了想要解釋的慾望,「我才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和你說這些做什麼?

」進犯中原只怕還是個幌子,這一線攻下了麥子嶺,白赤兩旗便形成了一個半包圍的圈子,堪堪地將蒼旗三面都包在了裡面,若是蒼旗想要撤,便只有極北荒無人煙的地方可以去了——只怕是有人見不得這些年蒼旗得勢。

赫魯有些訥訥,他是塔里木裡的「阿察」,就是和貴族子弟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侍衛,生來力氣大,只是腦子不大靈光,小的時候因為這個,沒少被奚落。

赫魯笨拙地想轉換話題,想了半天,總算想起了點什麼事要說的:「我聽說吉吉裡帶人宰了中原的一個將軍,腦袋掛在旗桿上?

那個什麼將軍好像還挺厲害,叫什麼豹子的——我看也不中用,白辱了獵豹的名聲。

」塔里木裡輕夾馬腹,馬兒緩緩地往前踱著步子,晇於族的是馬背上的民族,騎馬不用鞍的,有的時候他們的行為方式更緊接於動物,有種特別的野性——被生存逼出來的野性:「中原的皇帝知道這件事情肯定不能善罷甘休,眼下他們的軍隊龜縮起來,是等著援軍,你說中原的皇帝會派誰來呢……前些年我聽人說,那邊出了個極厲害的男人,卻叫個書生似的名字——冉清桓,好幾年沒聽說過他了,不知是死了殘了還是怎麼的……」赫魯多少有些不以為然,小聲嘀咕:「中原人有什麼好說的,一個個都跟娘們兒似的。

」塔里木裡懶得理會他,瞇起眼睛,極目遠眺——天似穹廬,籠罩四野,這莽莽草原好像一眼望不到頭一樣,遼闊得到了天邊,交接到一起再看不分明,唯有加圖雪山高高聳立,即使山下野花開遍,百草叢生,那山頂的白雪也從未有過融化的跡象,它高高地站在那裡,就想是草原的人們信奉的賀蘭大神,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子民飽受痛苦,年復年年。

匹馬南望,什麼時候,要讓我的部落兄弟們,過上人的日子。

《廣澤舊事·上華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