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體型相當於一個半於嚴, 斷了腿, 還不配合。
於嚴跟自己的同事、韓東昇三個人連拖再拽, 一腦門熱汗:「到底怎麼回事!」
就算他們方才衝進來抓人的動靜很大,可是前後也就不到五分鐘的時間, 這群流氓癟三怎麼可能集結得這麼快?
真有這種本事, 他們還當什麼地痞無賴?保家衛國去不好嗎?
韓東昇實在是不擅長跑, 假髮已經被汗浸得掛不住,他摘下來夾在咯吱窩底下,氣喘吁吁地回答:「可能……可能是我露餡了, 我剛才進門的時候正碰上一個同事……」
於嚴服了:「你同事怎麼會跑到這來?!」
另一個民警小聲說:「朝聖吧……於哥,這地方號稱『情侶一條街』,挺紅的。而且在這碰見熟人, 絕對不會互相打招呼, 就……你懂的。」
於嚴心裡異常悲憤, 心想:我一個單身狗, 懂什麼懂?
這時, 追得最快的行腳幫眾已經揮著各種棍子衝了上來, 韓東昇責無旁貸,擔起斷後任務,他低喝一聲,猛地把手裡的氣功大師推了出去。
氣功大師原本是他們仨抬著,韓東昇這一下不知用了什麼勁,掌力竟然能從氣功大師身上傳到了兩個民警那裡,三個人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五百斤, 被他一雙手推出去,一起往上衝了好幾層台階。
然後他赤手空拳,迎上了對方的棍子。
韓東昇用胳膊抵在太陽穴邊,硬抗了一棍,隨即肩走弧線,一推一撞,將對方手裡的棍子奪了過來。
旅館的樓梯間很窄,韓東昇一人持棍,差不多就把通道給堵住了。
他那厚實、平時好像總也挺不直的背影像一座山。
於嚴好不容易剎住腳步,吃驚地回過頭去。
因為周老先生的緣故,他幾次與韓東昇接觸,對這男人的印象都是「沒脾氣的老實人」。在電視劇裡,「老實人」要麼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要麼是蒙在鼓裡的接盤俠。這些角色往往缺靈魂、短智慧,因為毫無萌點,只配當個加劇劇情衝突的道具。
現而今,「老實」倆字,基本是罵人的話了。
即便當著外人的面,他潑辣的妻子有時都按捺不住脾氣甩臉色,私下裡,一定叫過不少聲「窩囊廢」。
要是她看見這個背影,一定就不會再說出那三個字了。
於嚴握緊了警棍,嗓音變了調子:「蘭爺,這人你接一下!」
「不管。」
「喻蘭川!」
於嚴的吼叫聲還沒落下,一道人影突然與他錯肩而過,快得看不清。
這樓梯間窄得能讓韓東昇一個人堵住,到了喻蘭川那裡,卻又不知怎麼,顯得很寬,他一陣風似的與於嚴他們錯身而過,彼此連衣角都沒碰上,就像一個沒有厚度的人。
與此同時,於嚴手裡一空,警棍被人抽走了。
喻蘭川:「閃開。」
韓東昇聽見耳後傳來風聲,猛地側身避開,一個一米高的不銹鋼垃圾桶「嗚」一聲,擦著他飛了過來,把衝到最前面的幾個人撞了出去,連累了後面的一群。幾個行腳幫的擦著邊繞過同伴往上跑,喻蘭川伸手一拍韓東昇,同時一棍子遞了出去,在那人胸口處一點,對手自然而然地格擋,警棍卻忽地往上一撩,狠狠地掀了他的下巴。
韓東昇:「好劍。」
「練劍吃虧,」喻蘭川抖了一下手腕——把警棍當劍使,還是太沉了,非常不順手,「比如剛才這句,我就覺得你是在罵我……還過不了安檢。」
於嚴:「你又不坐地鐵!」
「他們拿鐵棍……」喻蘭川一腳踹飛了一個人。
這時,行腳幫的也學聰明了,後面衝上來一大幫舉著木椅板凳當盾牌的,木腿朝前,硬往上撞。椅子腿當然比胳膊和警棍都長,喻蘭川被迫順著台階往上跑了幾步,然後猛地回身,一躍而下:「我拿有刃的金屬劍——
喻蘭川手裡的警棍像閃電一樣從對手頭頂劈了下來,首當其衝的來不及把木椅舉起來,以為自己要開瓢,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警棍並沒有照著他的腦袋砸,落下來的時候偏了一點,順著他的耳朵削下來,到了下頜骨附近,猛地變砸為橫掃,兩顆帶血的大白牙當即飛了出來。
喻蘭川冷冷地問:「到時候怎麼鑒別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說得清楚嗎,警察同志?」
於嚴先是啼笑皆非,隨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有點笑不出。
所謂「走正道的人」,就是這個人所能得到的一切榮譽、努力所能達成的一切結果,都是基於社會公序良俗的——托福是一分一分考出來的,論文是一點一點磕出來的,年薪是無數個加班熬點熬出來的。
而半輩子的努力成果,可能都會因為「防衛過當」四個字而全盤崩潰。跟這些什麼都沒有的底層流氓們對上,怎麼都是投鼠忌器。
「高高躍起,拿警棍往下砸」與「用自己的臂力掃」,這兩種方式差好幾個力量級,前者能把人腦袋砸成個爛西瓜,後者頂多讓他懵一會,甚至不會失去行動能力。
而且這位文明的喻蘭川先生,他在下手已經留了很大餘地的同時,還要分出一半的腦子小心不要「防衛過當」,身與心都極度繁忙,對方人多勢眾,很快擋不住了。
於嚴:「先從這出去!這條街地方背,都是他們的人,他們有恃無恐,我就不信,這幫流氓還敢追到大街上搞群體械鬥!」
「樓頂走,」閆皓說,「樓頂有個鐵門!跟著我!」
於嚴:「蜘蛛俠同志,幹得好!」
閆皓的臉一下紅透了。
一直以來,他都很害怕跟別人交談,他總覺得別人看他的眼神、跟他說的話都是銼刀,在不斷地消磨他,就連別人禮貌性的誇獎也讓他恐慌,因為能感覺得到對方言不由衷。
這還是是第一次,他從別人的話裡獲得了鼓勵,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在做有用的事、在幫大家的忙。
這像一管新奇的雞血,直接打進了他的心臟,閆皓近乎有些「人來瘋」地衝到了最前面,主動請纓:「我去撬鎖!」
閆皓衝到前面撬鎖,兩個民警按著活魚似的氣功大師,喻蘭川和韓東昇斷後,一行人且戰且退,現場凳子腿、長棍與垃圾桶亂飛,異常混亂。
閆皓撬鎖的手藝也不太靈光,臉漲得通紅,一邊在鎖眼裡亂捅一氣,一邊用蠻力連扭再拉,就差上牙啃了。終於,在他們退無可退的時候,「喀拉」一聲,連著鐵鏈子的門鎖掉了!
閆皓大大地鬆了口氣,手都有點發軟:「這邊!」
然而他剛進小門,走了沒有兩步,就倒退了回來。
於嚴一把按住他的後背,喘著粗氣問:「怎、怎麼……」
閆皓沒回答,但於嚴已經看見了——七八個手裡拎著砍刀的行腳幫眾,已經在樓頂等著他們了,刀尖指著閆皓的鼻子。
他們被堵在了這個小小的樓梯間裡。
被他們銬住的氣功大師有恃無恐:「現在放開我,一會打斷你們一條腿,給你們留一條好腿蹦回去。要不然……噗!」
於嚴一拳懟在他下巴上,差點把氣功大師的嘴砸漏氣了,臉立刻腫了起來。
另一個小民警:「……」
於嚴面無表情地問:「你看見我幹什麼了嗎?」
小民警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於嚴揪住氣功大師的領子,惡霸似的威脅道:「再說一句話,老子把你另一邊臉也打腫。」
小民警連忙表忠心:「於哥,我什麼都沒聽見!」
就在這時,樓頂上持刀的幾個人已經動了手,對著閆皓劈頭就砍。
閆皓在刀光劍影裡左躲右閃,試圖堵著通往樓頂的小門,不讓他們下來。可他手裡只有個爬牆用的鐵鉤,非常不趁手,躲得險象環生,幾次差點刮破了衣服。
「停!停!」
「鐺」一下,閆皓的鐵鉤和一把砍刀撞在一起,兩個人同時手麻後退,餘音在週遭迴盪不止,亂糟糟的現場安靜了下來,雙方都往出聲的地方望去。
喊「停」的人居然是亮哥。
這會,亮哥那張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臉上帶著極度驚恐,他脖子上扣著一隻綁著黑色「纏手」的手,指間夾著一把小刀片。
挾持他的人跟他差不多高,週身裹著嚴嚴實實的長外套,不出聲,看不出男女。
這人帶著兜帽和口罩,頭髮壓下來,還擋了半個額頭,只露出一隻眼睛,那隻眼睛不知為什麼,讓人想起眼鏡王蛇,越過人群看過來,落在喻蘭川身上時,眼角微微一彎,似乎是笑了。
喻蘭川倏地一愣,他認出了那隻眼睛。
這時,挾持者輕輕地踹了亮哥一腳。
「讓開讓開,都讓開。」亮哥立刻說,額角一顆汗珠掉了下來,落進了眼珠裡,周圍一幫行腳幫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開始都遲疑著不動。
亮哥的眼珠飛快地轉到眼角,彷彿是想看清楚身後人的真面目,剛要說什麼,他一張嘴,突然發出一嗓子不似人聲的慘叫——挾持者招呼都沒打,單手扣住了他的右臂,那裡發出可怕的碎裂和裂帛聲。
喻蘭川驀地變色:「甘……幹什麼!」
韓東昇卻退了半步,神色倏地凝重下來,難以置信地喃喃說:「衛驍?」
喻蘭川:「啊?誰?」
韓東昇沒來得及回答,亮哥已經在慘叫之後帶著哭腔咆哮了起來:「都讓開!聾了嗎!讓他們走!走!」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一隻眼,就立刻認出「點頭之交」的,除了喻蘭川,其他人只是覺得挾持亮哥的那位眼熟。
於嚴有點弄不清現在是什麼情況,小聲問:「蘭爺……」
喻蘭川豎起一隻手——他好久沒幹過什麼體力活了,拎著棍子的手有點脫力,這會有點微微地顫抖:「帶上你的犯人,走。」
一行人緊張戒備著,喻蘭川打頭,閆皓殿後,緩緩往樓下走。
經過亮哥身邊的時候,喻蘭川突然停下腳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幾十號流氓提著凶器襲警,這事鬧出去,夠判你們幾年的。」
於嚴雖然不明白喻蘭川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激怒亮哥,但也知道,這個發小雖然時而靠不住,卻絕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一定有他的用意,於是立刻跟著幫了一句腔:「今天我們的目標本來是這個詐騙犯,但是組織襲警,你小子也跑不了!」
可是亮哥對警察這句威脅毫無反應,甚至隱約還有點嚮往。
他整個人渾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全身掛在那只卡在他喉嚨前的手上,說不出話。於嚴看清了他的表情,覺得很奇怪——這個亮哥臉上的恐懼不是怕挨打,也不是怕挨刀,倒像是見了鬼一樣!
他於是朝那戴口罩的人仔細看了一眼,片刻後,作為民警鍛煉出來的人臉識別能力上線,於嚴震驚了:「你……你是……」
那挾持者衝他眨了眨眼,隨後略微側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抓緊時間滾蛋。
可就在這時,喻蘭川突然越過亮哥,一把伸手攥住了挾持者的手腕。
挾持者手指間有刀,被他一碰,刀尖立刻在亮哥脖子上拉了一條細細的血痕,亮哥「啊啊」叫著,張著嘴喘氣,竟當場尿了褲子。
周圍的行腳幫眾人們又一陣騷動。
韓東昇失聲叫道:「小喻爺!」
「謝謝你解圍,」喻蘭川一字一頓地對那挾持者說,「但我再說一遍,把人送到派出所來。」
都這時候了,他就好像拎不清的唐僧,竟然還不趕緊跑,還和「友軍」較起勁來!
韓東昇不知為什麼,比方才被人圍著打還緊張,輕且急地說:「小喻爺,快鬆手放開這位……這位朋友,咱們先走!」
喻蘭川充耳不聞:「走你的。」
挾持者似乎也頗為無奈,喻蘭川的手指用力地攥住這人手腕,手心的溫度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纏手布條,又溫暖、又咄咄逼人。
兩人就在棍棒叢中僵持住了。
韓東昇臉上的血色都沒了。
這時,那個挾持者輕笑了一聲,歎了口氣,似乎是受不了喻蘭川,妥協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們一起走。」喻蘭川一邊示意同伴們往外退,一手死死地拉著挾持亮哥的人。
挾持者眼角彎起的弧度消失了——你小子不要得寸進尺。
喻蘭川緩緩提起了另一隻手拎著的警棍,似乎真打算不分敵我,在這種地方和「友軍」動手。
所幸挾持者臉色很冷,卻到底沒動手,在韓東昇膽戰心驚的注視下,他挾持者亮哥,卻被喻蘭川拖著,三個人保持著怪異的姿勢,一點一點往外挪。
這場景要是讓不明情況的外人看見,可能一時還看不出來誰跟誰一夥。
他們這樣挪出了凶殘的情侶酒店,挾持著亮哥的人突然感覺到了什麼,鬆開了卡在他喉嚨上的手,同時屈指彈向喻蘭川的脈門,把半死不活的亮哥往喻蘭川懷裡一扔,轉身就走。下一刻,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守在門口的民警們叫的外援終於到了。
大小流氓們見事不妙,紛紛蟑螂似的往四下一鑽,躲得躲、藏得藏。
喻蘭川潔癖,那個挾持者突然把一身腥臊味的亮哥推給他,他接也不是,推也不是,一時手忙腳亂,好不狼狽,再一抬頭,人已經沒影了。
亮哥癱在地上,右臂軟塌塌地垂著,血跡從袖子裡浸出來。
韓東昇連忙蹲下來,撕開他的袖子。
閆皓探頭一看,「啊」了一聲:「手上的大筋……挑斷了。」
韓東昇和於嚴同時轉向喻蘭川——
韓東昇:「小喻爺!你知道他是誰嗎,你怎麼敢……」
於嚴:「我的媽,蘭爺,我沒認錯吧?剛才那是我夢夢老師……」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面面相覷,空氣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