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孤男寡女

甘卿才剛掉了馬甲……不是指她身上那件棉的。

她被喻蘭川一把拉走的時候, 不著邊際的想:雖說是個師門叛逆, 可是不是也應該表現一下「萬木春」的專業素養——比如「不要靠近我十公分以內, 否則殺手防備系統啟動,容易失手取你狗命」之類。

可惜, 她並沒有配備以上系統, 不然沒法在把人擠成遺照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混了。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 已經被喻蘭川一言不發地推進了車裡。

她甚至沒有抗拒。

為什麼呢?

甘卿自己也有點想不通,也許是剛才在身後的醫院大樓裡走了一圈,沾染了一身的與自己無關的悲歡離合吧。

被傳染了。

……也可能是因為她想蹭順風車。

甘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看著喻蘭川緊繃的側臉,沒心沒肺地說:「有話好好說,就你剛才那動作, 換個人要喊抓流氓了。」

喻蘭川耳根一下紅了, 不看她, 冷冷地說:「喊人來抓你嗎?安全帶。」

甘卿不想再聽一通交通法規科普, 只好老老實實地扣上安全帶:「怎麼這麼大火氣, 我可是提前跟你打過招呼了。怎麼, 破壞盟主在亞太區的戰略部署了?」

喻蘭川:「你來幹什麼?」

「上次那伙供『春字牌』的廢物,談到過他們有個『師父』,這個『師父』到底是誰,後來也沒審出來,」甘卿看見車上放著個一搖一擺的招財貓擺件,就手賤地捉下來玩,「萬木春功夫不外傳, 你們都知道,那天你和楊幫主在門口說話,我聽見了,過來看一眼。」

喻蘭川:「然後把自己看進了醫院?」

「哎,小喻爺,」甘卿笑瞇瞇地說,「我才剛圍觀了好幾場抱頭痛哭,你再這麼嗆,我都要以為你對我牽腸掛肚了……吁!」

喻蘭川腳下一哆嗦,把油門踩得格外兇猛,小轎車幾乎原地尥了蹶子。偏遠地區醫院附近基礎設施建設情況堪憂,路面活似麻子臉。喻蘭川這無影腳先是把車踩進了一個大坑,又蹦蹦跳跳地彈了出來。要不是安全帶攔著,甘卿差點跟著起飛:「就調戲你一句,你就要跟我同歸於盡?大招不是打最終boss才用的嗎?」

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說、人、話。」

「雖說世風日下吧,但誰也沒想到堂堂一個殺人放火的高手,居然屈就在農家樂裡騙老頭老太太的養老金。」甘卿說,「我不來,你指望讓九十多歲的老大爺跟人舞刀弄槍嗎?在楊幫主面前出手,跟自報家門差不多,回去又得搬家,你以為我願意麼?」

喻蘭川生硬地問:「誰讓你搬家?」

「自覺自願,面斥不雅。」甘卿淡淡地說,她捏著招財貓前後晃的小爪,彷彿是怕旁邊這位靠房上位的盟主業務不熟練,又好心多解釋了兩句,「你既然知道衛驍那老頭上過盟主令,就該明白,『萬木春』在你們名門正派眼裡,和剛剛被抓起來的那夥人也差不多,再住下去,老楊幫主他們要懷疑我別有用心了。」

「你要去哪?」

「沒想好,找找看再說,」甘卿不怎麼在意地坦然回答,「可能還要在燕寧待一陣子,畢竟還有點沒了結的事。」

沒了結的事——是行腳幫嗎?

「我以為,你在一百一住了這麼久,」喻蘭川說,「對……」

我們這些人……

「多少會有點留戀。」

甘卿打開車載音響,翻著裡面的音樂,車主的品味相當復古,音響一開,就流出了一段《新鴛鴦蝴蝶夢》。

「江山信美,」甘卿一點也沒聽出他微妙的弦外之音,隨口扯淡說,「終非吾土。」

喻蘭川:「問何日是歸年——你打算歸哪去?」

一句話把甘卿問住了,她微微一頓。

音響裡唱:「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風四飄流——」

正好經過一個十字路口,路口亮了紅燈,喻蘭川把車停在白線後面,目光盯著交通指示燈上的倒計時。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

偶爾經過的車燈透過窗戶打進來,她的臉明明滅滅,臉頰讓濕紙巾擼得有些乾燥。她身上什麼都沒帶,連外套也扔在著火的小樓裡了,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車裡的擺件,像個搭順風車,即將往遠處去的路人。

交通燈倒計時從四十多秒一路減,好像迫近著什麼,十位數減到「1」,喻蘭川握著方向盤的手心忽然起了一層細汗,倒計時又倏地一變,從「10」變成了「09」,喻蘭川眼角輕輕地一跳,被那倒計時牌上的時間催促著似的,他脫口說:「我就是。」

甘卿:「嗯?就是什麼?」

「05」、「04」——

「你剛才說我嗆你是……擔心你。我回答的是這一句。」

甘卿吃驚地偏頭看他。

喻蘭川面無表情地語無倫次:「沒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就……往前跳了一下……」

「啊。」甘卿有點茫然地應了一聲,「聽明白了。」

路口倒計時牌結束,轉了綠燈,喻蘭川卻沒動,好在這條馬路不是單行道,路上車流稀疏。

他伸手把車載音樂關了,關完,他立刻又後悔了,因為整個車廂裡一下寂靜下來,連心跳聲都分毫畢現。

甘卿:「那個……」

變燈了。

喻蘭川幾乎與她同時開口:「我……」

兩個人同時閉嘴。

甘卿謙讓道:「你說。」

「我看人不看出身,更不看什麼所謂『師承』。」喻蘭川說,「什麼年代了,還跟你穿的那破馬甲一樣土嗎?」

甘卿:「……」

「於嚴打電話說小樓著火了,你在火場裡,緊接著電話裡就有人喊『樓塌了』……」喻蘭川說不下去了,重新按開了音響。

甘卿的睫毛好像不堪重負似的忽閃了一下,隨即又垂下去:「你是因為這個,才大半夜趕過來的?」

喻蘭川一腳踩下油門:「不然呢!」

轎車才躥出白線,交通燈又變回了紅燈,遵紀守法的小喻爺急忙又剎車,「光當」一下,把倆人震了三震。喻蘭川低罵了一聲:「我問都沒問清楚就跟人借了車趕過來,結果你沒事人似的見面就說要告別,你是人嗎?」

甘卿很想說,這又不是一碼事,可是不知怎麼的,話到了嘴邊,沒說出口。

她經過醫院樓道,就像看了一幕一幕情景劇似的,入眼不走心,不料突然也被拉到「劇情」裡,一時無所適從。

有人聽見隻言片語,就驅車幾個小時,從燕寧市區跑過來找她。

這個人還深更半夜跑到東郊墓地,翻牆進去,就為了阻止她私下裡去找王九勝……

這一任的小盟主這麼熱心腸麼?

她忽然沉默,喻蘭川手心的汗幾乎開始讓他的手打滑了,胸口的發動機心臟好像崩了幾個氣缸,越發沒頭沒腦地亂跳起來,與車載音響裡那些上個世紀的老歌聯袂組成了一段噪音。

從小到大,喻總都是一朵等著異性表白的「高嶺之花」,自尊心高高地架在雪山絕壁上,負責偶爾施捨幾個眼神給表白者,以示不感興趣。差不多是頭一次艱難地低下頭,說出這種話……她居然還敢沉默?!

「呸。」喻蘭川心想,「我說什麼了?我才沒表白……別唱了,真煩!」

他有些惱羞成怒的在變燈的一瞬間,把車開了出去,又關了音響。關了音響覺得尷尬,打開又覺得吵,來回開關幾次,甘卿終於忍不住說:「小喻爺,你就饒它一命吧。」

「別多想。」喻蘭川冷冷地說,「你小時候救過我一次而已,還你人情。」

「謝謝。」甘卿說,「呃……我就不用脫衣服以示對等了吧?」

喻蘭川:「……」

甘卿:「畢竟我也沒有小狗的……」

「閉、嘴!」

甘卿感覺小喻爺快報警了,於是從善如流地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喻蘭川成了暖空調以外的第二熱源,一路頭冒蒸汽地駛回燕寧,甘卿不知是被熱氣烤得昏昏欲睡,還是怕他尷尬,乾脆就在旁邊閉目養神。

喻蘭川不動聲色地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些,覺得甘卿有一張自帶寒意的臉,無論被多高的溫度烤著,皮下的毛細血管也不肯顯露出一點紅暈,節約生命力似的。

她的右手搭在車門上,綁著繃帶的手指懸空,不由自主地輕輕顫動,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危險的,反而讓人有種想要握起來、攥進手心裡的衝動。

「我可能是瘋了。」喻蘭川想。

大齡男青年忙於加班,沒工夫找對象,看見個長得像點樣的異性就胡思亂想。

「等等……誰是大齡男青年?我才不是,我風華正茂!」喻蘭川滿腦子彈幕,「這不就是個土了吧唧的柴禾妞麼,哪有樣?路人水平!」

又一個紅燈,喻蘭川忍不住偏頭瞥了她一眼,把外套脫下來扔在了她身上。

甘卿肯定醒著,裝蒜沒睜眼,睫毛動了動。

喻蘭川飛快地收回視線,心想:「……比路人睫毛長一點。」

這一路也不知怎麼那麼多紅燈,車開得磕磕絆絆,回到市區,已經是後半夜了,喻蘭川把車停在一百一門口,甘卿適時地「醒」了:「你要找地方停車是吧,那我先下去了。」

她說著,若無其事地把身上的外套摘下來,捋平疊好,推開車門。

喻蘭川:「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甘卿看了一眼自己手指上纏的繃帶:「我剛才不是說了麼?遇上個硬茬。不太好對付,動手的時候割破了。」

「不是,」喻蘭川垂下眼,落在她略微有些變形的右手上,「我問的是,你的手筋是怎麼回事?」

甘卿一頓。

喻蘭川欲蓋彌彰地乾咳一聲:「我不是打聽別人的閒事,我繼父辭職以前就是醫生,可以幫你問問有沒有恢復的可能性,其實受傷的時候如果及時治療的話……」

甘卿說:「不知道,沒治過。」

喻蘭川一愣。

甘卿聳聳肩:「我自己挑的,治什麼治?」

喻蘭川:「你自己……什麼?」

「哎,你那是什麼眼神?」甘卿衝他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是神經病,沒有反社會,更沒有自殘傾向。小喻爺是家學,不懂規矩吧?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是斷絕雙親。我當初叛出師門,跟原來的師父一刀兩斷,當然也要留下點東西——把右手十幾年的功夫還他了。」

喻蘭川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是啊,江湖險惡。」甘卿說著,推開車門下了車,「邪魔外道們心黑手狠,什麼都幹得出來——我先上去了,多謝你的順風車,早點休息。」

她在燕寧年關凜冽的清晨裡伸了個懶腰,走進小樓,連天天出門浪的張美珍都已經回家睡下了,甘卿輕手輕腳地把自己洗涮乾淨,回了房間,清點起自己的行李。

她行李不多,幾件隨身的衣服、一點日用品而已,明天起來和孟老闆請個假,把自己住過的房間徹底大掃除,窗簾和床單拆下來洗一洗,就可以和美珍女士辭行了,一點也不麻煩。

甘卿把前室友「貓頭鷹小姐」送給她的小狗放在窗台上,撕下了貓頭鷹室友的字條,打算把這個留給張美珍做紀念,不帶走了。

「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貓頭鷹小姐隔空問。

真是個好問題,甘卿把字條團起來,扔進垃圾箱,但是——人又不是花草樹木,為什麼要「立足」呢?

浮萍飄浪一樣地活著,也是活著,沒什麼不好。

喻蘭川突如其來的、有些狼狽的靠近並沒有打亂她的計劃,甘卿枕著自己的雙手,仰頭躺在床上,回味了一下這一段特殊的路,把它當成一塊意外的小甜餅嚥了。

「幸虧是我。」甘卿想,「孤男寡女的,換個人要想入非非了。」

《無污染、無公害》